講師示範法餐的經典菜色,每完成一道菜,他便要我在外面的餐桌坐著,再親自將菜端到我的面前。被這樣的大廚服務著,心裡有一些情緒蠢蠢欲動,忖度思量,卻不知似曾相識的畫面來自何處?煎得酥脆表皮的魚,當我咬下第一口時,眼淚霎時熱騰騰地湧出。抬頭望著站在餐桌旁的講師,看到的卻是我的父親。
家,曾經那麼遙遠……我走了好長的路,才回到家。
這個家有姐弟四人,分散南北。台灣這麼小,團聚卻那麼難。距離、忙碌,只是藉口,逃避的是“家”的窒息。
要過年了!回家是義務,四個孩子才有機會看到彼此。
外面世界繁花似錦,父親的家卻滿庭荒草,沒人敢問起他的日常,就怕星星之火燎起。
年夜飯是大事,家家戶戶張羅著饕餮盛宴,可記憶裡的,父親的餐桌總是陰鬱灰藍,沒有氣味、沒有溫度。嘆息和憤怒是調味料,漫天瀰漫讓我記不清料理的輪廓,唯一的記憶是那一年除夕夜的一隻白水雞。
父親為年夜飯採購食材時,心裡想些什麼?他盼望孩子回家嗎?他對生命有期待嗎?我無從得知。滿桌菜肴需要多少時間來準備?想像父親的身影穿梭在女人佔多數的傳統市場,我竟悲傷了起來。
那悲傷究竟是為什麼?父親兼母職的形象是個受害者,竟使我的愧疚感萌生,想去拯救他。不察中,我已掉入黑洞裡,伸手找尋,企圖擁抱一個陰影。
年夜飯餐桌的主角是火鍋,祭拜後的全雞,被剁成塊後放在清水中滾,就是雞湯底。年年如出一轍。
滾燙的火鍋湯嗶嗶啵啵的唱著過年的歌謠,一家人悶聲不吭,吞咽著桌上的食物,這一場過年的儀式在父親發了紅包後終於結束。父親離桌後,火鍋又被調高了溫度,四個孩子閒話家常,第二場的年夜飯才有了年味和家的感覺。
年復一年,不就是重規迭矩的樣版嗎?日子也就這樣順當的過。怎麼那一年大年夜的餐桌卻搖晃了起來?也許太過震驚,我的魂魄都飛散了!事情的經過像打亂的拼圖,怎麼樣也拼不起來。只記得剛祭拜完的雞被父親瞋怒的重摔在地上,目瞪口呆的我們臉色慘白。父親怒吼著:「這間茨毋成茨!逐家攏毋袂尊重……」不敢看父親的臉,只好盯著那隻雞。我可憐牠奉獻出的肉體被糟蹋,頭腦竟出現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生命的目的究竟為何?」也許這是驚嚇中的解離意識,那一幕滑稽得讓人落淚。
自從「墜雞」事件後,家更冰冷了!父親若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唾罵人生。父親的黑暗是我黏在心頭陳年的瀝青,它無限的增長,燙著、裹著了我。
再也受不住了!終於,在2007年的小年夜,我從父親的家逃離,從此再也沒有「過年」這個儀式。
離開臺灣到法國是為了從黑洞爬出嗎?黑洞外是否有陽光?我想知道。
到了法國,我怎麼也沒料到,人生中場的劇碼竟會穿上廚師的劇服。洗菜、切菜、切肉是日常。肉的腥羶味從指尖竄進身體,血液飄散出腐臭的分子,黏膩又沉重。這雙手和砧板、菜刀訂下了多長的契約?我的心絕望的飲泣。
往下摔的力量和反作用力是成正比的。墜落中,靈魂在呼喊:「回到來處,那裡有答案。」來處有什麼?那裡不是黑洞嗎?
我只能奮力地奔跑。現在就是一個廚師,臣服吧!頭腦的鬥爭突然靜止了,我告訴自己:「精進是唯一的出路。在法國的土地上,我要我的名字被記住。」
於是,預約了法餐的訓練課程,請了講師到餐廳來授課。
講師示範法餐的經典菜色,每完成一道菜,他便要我在外面的餐桌坐著,再親自將菜端到我的面前。被這樣的大廚服務著,心裡有一些情緒蠢蠢欲動,忖度思量,卻不知似曾相識的畫面來自何處?煎得酥脆表皮的魚,當我咬下第一口時,眼淚霎時熱騰騰地湧出。抬頭望著站在餐桌旁的講師,看到的卻是我的父親。
「食飯啊!」父親在喚我了!眼淚滴在被掀開的傷口,愛將疤痕癒合了!
我回到那個只有我和父親的維度裡。在父親的房子裡,只要父親不在詛咒的語言裡暴衝,沈默的父親是慈父,睡到自然醒的我則是被寵壞的女兒。
梳洗完下樓。父親聽到我的腳步聲,便會從沙發上起身走向廚房,再從冰箱裡取出已退冰的魚。父親總是特別為我料理,一整條魚和菜擺放在桌上,喚我一聲:「食飯啊!」我問他:「你食飯啊袂?」他總是揮揮手,一邊說:「你食,我食飽啊!」一邊走向他專屬的沙發。我從未看過他吃什麼,但我的桌上永遠是剛煮好的熱菜餚。
不知為什麼,冰箱上層冷凍庫裡塞滿魚、肉的畫面突然清晰,冰櫃裡結了霜,一袋一袋的冷凍物到底冰了多久?父親恐怕也忘了吧!我此時突然懂了!那是一個慈父的心,永遠備好食材,等待兒女歸來。愛需要溫度才會溫暖,只是父親就這樣默默地做著,壓抑的情感冰凍在他緘默的世界裡。
父親已與我天人永隔。他在世時,總是灰藍,無法觸摸。在愛裡,我回到源頭,在光裡和他團聚。「爸爸,謝謝您的愛。快過年了,女兒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