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留下來的經典香水,不單純只是感官的單點撞擊,而是撈起整個點線面,縱深是歷史,遠景有哲思,底下有情緒暗湧,釣起來,讓心冷的香民可以熱起來,對生命重新把玩。
不只一次地踏遍世界,我寫,我畫,我調香水,早已不把藝術浪漫化,我只想日日夜夜綻放後,把自己裝瓶,然後誰也不再見,誰也不想念。
每一換季,我都會開放許願池,給香民訂製香水,一季限量二十名,往往都供不應求。甚少調香師願意做訂製,因爲自找麻煩,調香像寫文,寫之前要想素材、想結構、寫到一半如果發現氣頭不對,又要刪改重寫,補文字釘花的是時間和眼睛壽命,而香水的刪改傾倒,花的是大把銀子和鼻子痠,聞到極致嘴唇麻嗆,一整天吃東西都有花香。我卻做的歡喜,往往在這一對一的訂製中,聽到了許多故事,像是靈魂開了口,交互哺乳,裝瓶時自是別離時刻。
難想像露兜花如雪透涼,尾韻還帶有琥珀氣息
去年冬季特調,主題設定為雪,主角是露兜花,聞起來有雪感涼意。露兜聽起來異國風情,不過在台灣的沿海岸很常會看見,台灣人稱作「林投」。我曾去野柳找尋露兜,卻總錯過花期,只看見像是鳳梨的果實,錯綜的莖,葉片上還有鉤刺,很難想像花如雪透涼,尾韻還帶有琥珀氣息。
調香室的層架放滿了香材,往往不用看標籤,便可以很快嗅聞到露兜的香氣,我睜開眼,是呀,Ruh Kewra,在印度北方的烏爾都語中,Ruh意思是靈魂的清涼劑。調香師剛出道的時候,我幾乎是偏執到有點焦躁,把自己密封在工作室,那時還是個極小的樓中樓,一樓調香,二樓睡覺,地上都散落著香材,想上樓還得用跳的,深怕一不小心又翻倒。
那時從調香、寫文案、包貨、出貨、設計包裝等等,都是一人工作,什麼都管,什麼都要講究。夜裡,我會被磨牙聲驚醒,摸著自己痠脹的下顎,發現那聲音來自於自己。後來我靜心,問到底為什麼呢?才知道是骨子太軟,我總是想要越快出貨越好,像是一張一張考卷地寫完,這樣可以滿足客人的期待,像是過去我一直滿足老師、父母、社會那樣。
可是考卷沒有寫完的一天,我一直害怕讓人失望,卻有時還是會收到客人來信,盲買了味道卻不喜歡,打算轉賣。
我像是雪的使者,讓熱帶香民聞到雪
氣味主觀,我又能如何符合每個人的期待呢?那陣子,能讓我這樣認真的靈魂鬆懈下來的香氣是露兜,雄花萃取的蜂蜜雪香,好像是說,我如果覺得所謂成功就是當父親的女兒,那我會忘記我是女人。女人,要在,才會愛,不是一直做一直做,便可以得到愛。
鬆了以後,我開始自在。不喜歡便不喜歡,我在訂製頁面上也寫清這是一對一藝術體驗計畫,無法修改,相信我,你會得到最好的。反而客人會稱讚我如此,覺得有個性,像是米其林三星的臭臉主廚,主廚不要接電話,不要當客服。
點開後台,許願池出現一則:「十分好奇露兜花的香氣,身為新加坡人的我,還沒機會碰觸到雪,想到雪,我會想到鳶尾,也是我非常喜歡的香材,在這空白的宣紙,我填上,鳶尾鳶尾鳶尾吧。」
我像是雪的使者,讓熱帶香民聞到雪,前調露兜雪感開場,心調是粉感的鳶尾,底調是安息香,像是冰巧克力,給他一個想像中的冰雪世界,那裡有少女冰涼的手心,涼嫩的令人心動。




我回到洞穴中,苔蘚為枕,黴菌為床
香水如果只是表面的感官觸及,那只會是暫時性的,像是限時動態,要成為經典,得是底層的觸及,喚醒人性、召喚回憶、帶起情緒。真正能留下來的經典,不單純只是感官的單點撞擊,而是撈起整個點線面,縱深是歷史,遠景有哲思,底下有情緒暗湧,釣起來,讓心冷的香民可以熱起來,對生命重新把玩。
冬季特調召喚的雪感,每個人都有不同解釋,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許願池出現葛努乙在洞穴裡的場景。香民是這樣許願的:「我回到洞穴中,苔蘚為枕,黴菌為床,繼續沉眠,我也將化成雪水,成為苔蘚,成為黴菌。 我特別喜歡泥土、地下室、霉味,如果加上冰冷的氣息,想來就更棒了。」
大部分的人,許願都是花,花貴花香,第一次遇到有人許願想要地下室的冰冷,我調起來便特別興奮。我把苔蘚湯底加了地黃和岩玫瑰,地黃有一種清甜的莓果味,岩玫瑰帶著微弱汗味和岩壁的礦石感,模擬他的洞穴。煙草為輔,露兜的雪涼點綴,一整鍋攪拌,成色鮮美,帶著酒紅的樹皮色,聞起來古老又冰冷,是我喜歡的狀態和色澤。
文字滋潤抽象的氣味,氣味也讓文字變得巫豔
因為動作慢,許多瓶調了多次,反覆傾倒,不知不覺,調到最後幾瓶時,春天已不知不覺走進燒杯。天空中有白色更棉絮飄散,從水柳飄來的雪,隨風撲上我的臉,我搓了搓,柳絮裡有小種子,想著原來是小孩子剛離開果實。春天真美,
假酸漿長出燈籠形的花萼,嫩葉我採下來,想包點食材,做排灣魯凱族吃的Abai。苦橙樹也開了花,看似不起眼的白花,散發著細緻脫俗的香氣。我最喜歡香水裡有橙花,清透平衡,帶著清晨的薄霧,像是春天正在散步。
由於心情轉換,冬季特調的尾聲,也默默換季,露兜跟紫蘇正在混音,新鮮葉片,晨露山嵐的森林花園,雪花片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樹木的身形。喜歡特調,原因是可以非常任性地,想換季就換季,想幹嘛就幹嘛,像是葉子一樣自由。
有時,與香鬧彆扭,我願是香,不願是調配者,我想做個紫蘇,誘人開動,不願當個人,要讓心自己跳自己,擁有孤獨的能力是多麼不易。
生活中,我更像是棵樹,文字和香氣在我身上共生,文字滋潤抽象的氣味,氣味也讓文字變得巫豔,兩者共生在一起,才擁有成熟的意義,而那氣味想必不會是酸腐,而更像露兜,在熱天裡透涼,散發出雪的香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