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一幅山茶花

我以為單獨觀看一朵山茶花比起一樹,更能直觀它的美。或許這也是普遍的同理心,所以看日本的花藝師作品常以一朵山茶花為魂,而在茶道教室,花器多半也是單插一朵。對於賞花人而言,山茶花少比多來得美。

當那幅超過四十號的山茶花油畫送來時,似乎已預言這個房子將充滿花開的芬芳。

十二年前,大寒過後,行過半百的先生決定離開嫻熟的教學環境以及台北的家,隻身前往台南的台灣文學館擔任掌舵者,當他將此決定告知,沒有心理準備的我,心情複雜,既明白他向來的使命感,卻也不捨不再年輕的他,選擇一條可預期不輕鬆的路。

之後,先生每週奔波台北台南之間,有時北上開會,一天南北往返,或各縣市的活動推廣不斷,一年不到,就因疲勞過度住進醫院。彼時,我在報社接到他同事打來的電話,隨即一路南下,輾轉找到在台南市區的醫院病房,他見到我說,院長夫人知道他自己一個人在台南,請職員幫他買了兩套睡衣。看著一向身體健康的他,虛弱的躺在病床上,我又心疼又有點氣,氣他如此的投入公眾事務,忽略自己的身體。

就這樣,分隔兩地的生活變成常態,他獨自住在台南,全力在實踐基於文學人的使命,而我在報社的工作也很繁忙,加上自己博士班的年限已進入寫論文的時候,住在家的兩個男孩,大的準備要報考博士班,小的也要考碩士班,母子三人各自忙於學業。分身乏術下,我幾乎不曾專程去台南探望過他,約略知道他多半忙得天昏地暗,不過在他耳順生日那天,我還是專程南下一趟。

當天,巨大的颱風從南方來襲,一早南台灣地區便宣布停班停課,而北部則風雨不大。想到這天是先生的大生日,卻遇到停班,他單獨在颳颱風的異地,難免會有些落寞。確定高鐵行駛通暢,我跟兩個孩子說要到台南幫爸爸慶生,孩子聽後,表示他們也要同行。母子三人搭上乘客甚少的高鐵,在颱風來襲之際到了文學館,偌大的文學館裡只有先生一個人,孤單地在他的辦公桌前工作。

隨著天色漸晚,颱風逐漸北移,全家一起提前吃過晚餐,還有餐廳特別準備的一顆小巧的壽桃,母子三人便趕緊離開,搭往北上的高鐵。回家的路上,風雨交加,車身一路搖擺顛簸,感覺好像就是我們那時的生活寫照,溫情中也有風有雨。

送畫的畫家住在北海岸——一處安靜的鄉間社區,社區不大,建築多半是美式的二層樓房,我曾和攝影記者一同前往採訪。那時美術科系出身的中年畫家已然成家,並以詩文在文壇另闢蹊徑,大受讀者的喜愛,她的學者丈夫也勤以筆耕,夫妻俱負文名。

畫家不多言,熱情卻內斂,夫妻倆接受過我的訪談後,應著攝影者的要求,她向我們展示自己特殊的文物蒐藏,以及室內的陳設。至於畫室,畫家說不在家裡,而另外在他處租了一個大的空間,她說自己喜歡畫大作,推想或許和她出身遼闊的草原有關。

然後她帶著我們步出屋外,她家後院有一塊坡地,坡地很大,往下延伸到低處的溪邊,遠處的坡地上有兩頭黃牛低頭在吃草,日常中隨時可以看到牛在吃草,也是一景。我們跟著她在草坡散步,她指向一邊的幾株灌木,告訴我們那是山茶花,只是現在不是開花期,待山茶花開的時候,我們可以再來看,很美的。

我們回到屋裡時,她儒雅的學者丈夫已準備好午餐,邀請採訪者一起入座。他笑盈盈的說,中午煮的是冷凍水餃,然後指著桌上一瓶玻璃瓶中有美麗香草植物的醋說,這是他們兩人在歐洲留學時,最喜歡的。那一頓午餐讓我直至二十幾年後的現在仍難忘,冷凍水餃好吃到超出我的經驗,香草醋也開了我的眼界。

因為畫家的丈夫和我的先生都在同一所大學任教,所以我們從那時起就一直保持一種精神上的相交,現實生活上則不大來往。後來畫家的丈夫生病了,病情起起伏伏的。

至於她家屋後的山坡上山茶花幾番開遍謝落,我也未曾再去過。

山茶花給人的印象很特別,有人對其評價很高,有人反之,而關於花本身的故事也不少,小仲馬的名著《茶花女》中,寫的是一個出身貧困的交際花,因為這位女性很喜歡茶花,所以被上流社會以「茶花女」稱之。但當香奈兒女士將茶花用來當她精品王國的識別圖象時,那一朵朵香奈兒的山茶花,又成為仕女們亟想收藏的精品。

山茶花又名日本山茶,日本人稱之為「椿」。在日本,椿花與櫻花齊名,受到重視的情況不相上下,仔細審視,兩者的花朵大小差異大,但花容花色卻有著異曲同工的美麗。

電影《日日是好日》的劇本原作森下典子曾寫過,她從小就討厭山茶花,不僅因為山茶花凋謝時,是同花蒂一起掉落的「斷頭花」,色如鏽鐵,還處處可見,直到某天,她在電車上看到一張紅色山茶花的特寫,美得讓她屏息,從此成為山茶花的俘虜。後來她長期學茶道,發現山茶花可說是茶室裡茶花的女王,因為茶室只要插一朵含苞的山茶花,就美到讓見者動容。

山茶花的種類多,或五、七片花苞,呈筒狀般,這也是較常見的椿花,也有十幾瓣花苞成數環狀,幾近芍藥的樣子,不論筒狀環狀,各有其美。較常見的顏色有紅、粉、白,這幾個基色都十分透徹,當盛開的花心露出多輪黃色雄花蕊,再在油亮的茶花葉襯托,不論紅的、粉的、白的山茶花,花瓣和花蕊、花朵和綠葉,彼此之間對比的色彩明度,都飽滿到讓人忍不住要讚嘆真是太美。

我以為單獨觀看一朵山茶花比起一樹,更能直觀它的美。或許這也是普遍的同理心,所以看日本的花藝師作品常以一朵山茶花為魂,而在茶道教室,花器多半也是單插一朵。對於賞花人而言,山茶花少比多來得美。

八年前,先生完成了他借調到台南文學館的工作,隻身回到台北,我明白他仍對那份推廣文學公眾的事務有些未竟的理想,不過長期的分偶、離家生活,讓我們意識到繼續下去,疏離難免。並且在這四年當中,我完成博士學位,兩個男孩也各自進入理想的研究所就讀,他對於南北奔波的生活也習以為常了。

一天,重新回到學校任教的先生接到一通畫廊的電話,說畫家要送一幅裱好框的畫給他。我們有點詫異,畢竟畫家的畫作是有市場行情的。當那幅超過四十號的山茶花油畫送來時,我們更是驚喜,沒想到竟是一幅大畫。隨畫送來的還有一封給先生的短箋,上面寫著「這是要謝謝你這四年來為文學所做的事」。

油畫掛在客廳的主牆上,整個屋子立即顯得氣勢不凡,畫家用暗色系處理作品,暗紅色的兩朵大山茶花被赭褐色葉子烘托,有種凝斂沉靜的美感,有時早晨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畫上明亮的山茶花不免會讓我想起多年前去拜訪畫家住家的愉快情形,想想從她丈夫的喪禮之後,我們好像也未曾見過面,仍是一貫的精神上相交,但透過畫家新的作品,也傳遞出她的狀況。

後來,因為我的花藝學習,屋子裡常年花開花謝不斷,而壁上的那幅山茶花始終定在那裡。有時,站在畫前仔細盯看,畫中兩朵暗紅的山茶花,一朵正對著前方開放,後方一朵微側綻放,片刻我有一種錯覺,那似是我和先生的關係,他專注在文學道路上,我仍貪看沿途的風景。(轉載自《花希望成為自己的樣子》)

書名:花希望成為自己的樣子

作者:楊錦郁

出版: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3/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