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屬於我的體感,我甘願在淒冷的冬日當溫室的花朵,有時候不是不爭氣,而是不適合、或者時候未到。跟這裡栽種的植物一樣,我們都來自黏人的遠方、多雨讓家鄉的落葉會黏在泥濘地面、濕熱讓那裡的衣服會貼黏著皮膚,產生起伏的皺摺。
「荷蘭沒有真正的山。」我對Thijs說。
我們攤開一張紙本的尼德蘭地圖,Thijs蹙起眉頭仔細尋找。「不,你看這裡。」他指著國土的東南角,與比利時德國的交界處。「我們國家最高的山,Vaalserberg,標高…322.7公尺。」
我無奈地對Thijs笑笑。
「好吧,你說的對。但我們有時間還是可以去海邊的小坡地hiking。我是說真的,春意正漫散開來。」
生活在一個離海騎車15分鐘的城市裡,我卻想念山。
腳面感受坡地起伏的感覺,內建在身體記憶裡
海牙(Den Haag)的冬天很難熬,不僅夜長、雨水多,風也離奇紛亂。偶有陽光露臉的時光,我帶上Ocean Wang(王鷗行,作家)的小說騎行至海邊,試圖沉浸在長得比人高、乾熱的菸草農場理,卻換來無情風沙,從西側吹拂而來,抓著、刮著我的臉、不遠處的風帆運動員,被沙塵困在海潮之間,無法收束。
無盡漫長的冬複誦著單調而平緩的日子。想念山的時候,我會騎腳踏車到海牙跟台夫特(Delft)之間的小鎮雷斯威克(Rijswijk),淺淺的河道旁有個馬場,著暖和馬衣的白馬嚼著枯枝,往前走是靜謐的小山坡,穿越枯樹林,便來到我的秘密基地,下陷的地勢裡有座小湖,我常常躲在這裡,看白冠雞、或埃及雁笨拙地在結冰的湖面上行進。

出生在盆地的尾端,家鄉是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沒有什麼是輕而易舉的,父親的店面在工業區附近,小時候的遊樂場在兩條街山下的國小,店裡生意忙的時候,我常常帶著弟妹拿著球拍俯衝,穿越社區教堂、穿越早餐貨車、攀入國小圍籬玩耍。熱烈運動後,還需要費勁地往回爬,無序的柏油裡岔出管芒,搔著抓紅的小腿,年幼的弟妹總在半途嚷嚷走不動了,半哄半勸,好不容易返回山崗上的店裡。
那種費勁、腳面感受坡地起伏的感覺,是內建在身體記憶裡的。
也不一定要多高的山,但需要費點力氣、需要流點汗、走走停停。家附近的虎山,離開村子,從省政府辦公樓或是中興新村小白宮,不管是哪一條路徑,只要閃避環山路飛快的車流,往上坡的地方爬就能抵達靜僻山林,大學時,常帶朋友赤腳途經無名小徑,踏踏溪流。那是一種台灣獨有的生活感,雖不常態、但當你想走走,永遠有幾座丘陵、小山在那裡等你,山下總有土地公守護著。
我的身體對於「起伏」的層次需球是必要的
初冬抵達荷蘭後,我突然感受到,我的身體對於「起伏」的層次需球是必要的,曾乘火車探訪國境最南的馬斯垂克老城(Maastricht)與北方大城格羅寧根(Groningen),奔馳的火車劃過低矮大地,窗外是飛速而過的低平原野、水田、運河邊的齊排屋舍,偶爾瞥見慢速轉動風車、低頭啃草的羊,以及廢棄寧靜的小片工業區,一切都是如此平整、恰好控制著。在台灣時總感覺與熱鬧的街市與人情格格不入。如今來到精準而克制的他鄉,我總不經意想念熱氣、想念起伏,且感覺愈發強烈。

海牙北方一點的城市萊頓(Leiden),有個十分古老、與日本頗有淵源的大學植物園,那裡的熱帶溫室也是我的秘密基地,推開溫室的門,濕潤的熱氣迎面而來,我總感覺到家了。相機鏡頭蓋上濕霧,收起紀錄什麼的心情,走向二樓,坐在種著朱槿花的水池邊,靜靜冥想,讓皮膚吸收濕熱的水氣。那才是屬於我的體感,我甘願在淒冷的冬日當溫室的花朵,有時候不是不爭氣,而是不適合、或者時候未到。跟這裡栽種的植物一樣,我們都來自黏人的遠方、多雨讓家鄉的落葉會黏在泥濘地面、濕熱讓那裡的衣服會貼黏著皮膚,產生起伏的皺摺。
我的身體過於想念山、想念起伏、想念溫熱、想念黏膩而無序的感覺,於是趁荷蘭冬日未竟時,去了趟匈牙利的首都,布達佩斯的春天剛剛來到。

旺盛的生命跡象重新晃動我的心靈
布達佩斯是由兩座城市組成,布達(Buda)是老城、佩斯(Pest)是較新的城,中間有許多橋樑連接。我剛到的第一天,將行李放在佩斯的公寓,便往地勢高的布達去。由於春天剛剛襲來,原本不動聲色的枝幹,全都竄出了尚未開展蜷縮的葉片,我一路沿著陡斜的階梯往城堡走,街頭偶然冒出櫻花含苞待放、但最驚喜的是城牆上處處是發亮長高的苔蘚。
那苔蘚蔓延整座斑駁的城牆,從遊客如織的城堡區、漁人堡,一直蔓延到低調的維也納門,這座城門,據說是以前通往維也納唯一的出入口。我一路上興奮地撫摸著這些紛雜竄出、毛茸茸的苔蘚,這些旺盛的生命跡象重新晃動我的心靈,真正的春意到來到是這種感覺。一切如此鮮明、充滿力量,以致於我順著城牆愈走愈遠,迷路在這座綠意充滿的山頭。

迷路是值得的,距離城堡不遠,有一座蓋勒特山(Gellert),山下有著名的蓋勒特溫泉與盧達溫泉,山頂有個手持橄欖葉的自由女神像,登頂的路線有許多條,爬著山賞著花,會自然而然地陷入春意的召喚裡。當誤入小徑、闖入園地,處處是生命驚醒的氛圍,我愈走進這座城市、這座城的山林裡,愈讓我想起家鄉,這個國度有雜亂之處,不修邊幅,卻在無序中充滿了生命力。好好流汗、費力攀爬,獎賞是半山崗上,俯瞰自由橋的櫻花樹,剛抵達那日花還沒有開,最後一日起了大早,迷途後,再見到是盛放花蕊,很是感動。
短短幾日的旅行,我記不清看了什麼景點,只是日日浸泡在溫泉水裡、漫走在春意四溢的異國街道裡,離家遠的時候,或許被溫泉的蒸氣朦朧遮掩,而讓思鄉之景變得美妙。但身體不曾欺騙自己,當我攀爬、當腳抓著地面費力向上、當感受起伏,我都更確定想念是真實的,那座遠方的家鄉小島,有驚人的山、熱鬧的濕雨與豐沛的感情。
那為什麼還在外頭呢?還沒想得透徹。
坐上返回荷蘭的飛機,心裡盼望那裡的春天也抵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