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秀貞)
(攝影/林秀貞)

若不見那米粒的死而復活,我早已死去

我看著罐子裡的米麴,問它:「你究竟是誰?」它又有了新的名字:「鹽麴」。生命生生、死死,傲氣的米粒忘記了名字,也不再在乎要一個「名字」了。在馴服了自己以後,野獸也死去。

風吹來,稻穗輕輕地擺動,「傲氣的米粒」聽到其他米粒的聲音。

水稻的根扎在土裡,濕濕黏黏的,真不舒服。可風吹來,土壤將它抓得緊緊的,它感覺到…….是的!是一種「存在」的感覺。存在裡有自己、有家族、有風聲、有陽光……米粒們被稻殼包裹著。糠皮雖顯厚重,可是它保護米粒,在還沒有到達下一個目的地時,讓米粒們活著。

「我們的新名字是『飯』嗎」?傲氣的米粒問另一顆米粒。

「我們是稻米,若不成為飯,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同伴嗤笑著,將臉朝向天空,飽食陽光。

「就這樣被定義了,我可不服氣!」傲氣的米粒想掙脫那被綑綁的定義,心裡著墨著它的不凡應有卓爾出群的人生。可是它會成為什麼呢?虛妄的想像讓它膨脹,幾乎要衝破糠皮,卻因惴惴不安,便是緊緊的黏蹭在糠皮上。

(攝影/張怡)
(攝影/張怡)

那個有「聯考」的年代,每個學子家庭經歷著綑綁,一頭父、母拉著,另一頭拴著子女,究竟是誰在衝刺明星學校的窄門?父、母親們在窄門上貼的「成功」「完美」「衣、食無缺」….字眼,學子們看到門後的亮光,卻看不見自己的光。

輕易贏取了三個聯考的金鑰匙,我稱得上是學霸吧!來不及思索三道門後的世界會是什麼風景,便被父母從屁股後頭一推,進了「師專」這扇門。

「我要什麼?」這一句和「我是誰?」因、果共存的問句,在被父、母定義未來後,語塞了!叛逆從此沒有轉化,一生都在「叛逃」中輪迴,只為了把「我要」這兩個和唾液一起吞嚥的字吐出來。

在屆齡退休前離開教職,過完父、母親寫的故事,做了自己。沒有「老師」這個名字,我會是誰?

離開一輩子養育的土壤「台灣」,連根拔起的水稻在法國的土地上,找不到水田。

傲氣的米粒被放入蒸籠裡,以蒸氣高溫蒸煮,它死去。這一次的死亡讓米粒有了新的名字:「飯」。所有的思緒停止,旅程卻還未結束。它接受了麴菌的入侵,展開四十五小時以上的轉化,米麴菌在發酵作用中所產生的微生物酵素開始分解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傲氣的米粒的內在世界開始崩解,死亡和重生並行。

悠悠晃晃的日子裡,性別給我一個名字-「Madame/女士」。黃色皮膚也有一個名字-「Asiatique/亞洲人」。眼淚裡有分解酵素嗎?身體裡的世界在崩解,死去的給重生的養分。

日以繼夜的工作!我要什麼?我到底要什麼?我是誰?「老師」這個前世的名字突然如猛獸般在頭腦裡奔跑,它傲慢的噬裂著我的心,瘋狂時咬我,也咬我的前夫。我當時不明白,野獸從哪裡跑來的?在遍體麟傷後,我在陰暗的角落哭泣,只想死去。

(攝影/林秀貞)
(攝影/林秀貞)

傲氣的米粒有了新的名字:「米麴」。毛茸茸外衣上的菌絲是接受器,聆聽著宇宙萬物的聲音。米麴加水、加鹽,攪動後,米麴變得柔軟,混合液不可名狀的香氣是解放後的氨基酸、單醣和發酵時所產生的有機酸之間的交互作用。

我看著罐子裡的米麴,問它:「你究竟是誰?」它又有了新的名字:「鹽麴」。生命生生、死死,傲氣的米粒忘記了名字,也不再在乎要一個「名字」了。

在馴服了自己以後,野獸也死去。我說著法語,說著他們聽不懂的發酵,從此我有了新的名字:「Cheffe Michelle」。真不喜歡被定義,「張老師」、「Madame」、「Asiatique」、「Cheffe Michelle」,背著名字,它們不會帶著我走,也不能告訴我「我是誰」的答案,答案到底在哪裡?

鹽麴加在料理裡,它不見了!這下,傲氣的米粒徹徹底底的死去。到了食客的身體裡,食客的臉笑得燦爛。米粒在笑裡重生,它偷偷的眨眨眼。

(攝影/張怡)
(攝影/張怡)

看著米粒的死而復活,我懂了!我喜歡人們臉上的笑容。

原來我是米麴。我找到我的名字,而且,我那麼、那麼喜歡它。

又去了美國,回到台灣。台灣有水田,我的根緊緊抓著土壤,終於,我不再叛逃。

等待,料理課的學生來到我的面前。她們推開我的門,笑著抱著我說:「老師,我們來了!」。演講,台下的聽眾舉手問:「老師….」「老師」這個名字又回到我的身上。只是這次,我不再在意名字,聽到的只是人們的心跳聲,它們和我的心跳共振。

我死而復活,有了這世界的心跳,強而有力。你看到我眼睛的亮光嗎?循著光走去,便會知道我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