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背三趾翡翠(圖/林毓恩)
赤背三趾翡翠(圖/林毓恩)

歡迎來到tabin野生療養院

回望眼前的野生長臂猿,牠俐落的擺盪到另一棵樹上,眼神寧靜。要是沒有 Tabin 保護區,牠們望著棕櫚田時,會感到無所適從嗎?

從睡夢中緩緩轉醒,掀開被子,發覺下肢被汗水沾得濕淋淋,想要到浴室沖洗,卻又止不住發抖,早上還有力氣找鳥,下午馬上全身痠軟無力了。小木屋的冷氣仍在運轉,早晨在小溪兩旁啼不住的長臂猿,在熱帶雨林的午後裡懶洋洋的關機睡覺去了。Tabin 保護區的小木屋訊號不強,簡單質樸的裝潢倒有點深山療養院的氛圍,只是沒想到,我真的把它住成了病房。

晚餐時間,小型團客坐在半開放式餐廳裡,有美國人,也有亞洲人,每團都有分配專用餐桌。盛了飯菜,我獨自坐在大木桌的尾端緩慢進食,因為生病的緣故,每一口食物從盛起、咀嚼到吞嚥都格外漫長。

成為「剛好」的一份子

Tabin 保護區位處婆羅洲東北方,裡頭的建築被大片雨林包圍,雨林之外是更大片的棕櫚田,得從婆羅洲首府亞庇(Kota Kinabalu, KK)轉機到拿篤(Lahad Datu),再搭兩三個小時的車才能抵達。照理說,在交通偏遠地區,能吃到新鮮烹飪的蔬菜和肉類應該是極讓人高興的,然而不知是發燒或是天氣炎熱的緣故,來到 Tabin 後,就算有灑滿起司粉的義大利麵,我依舊毫無食慾,反倒對湯品、果汁等流質食物特別感興趣。

雖然在台灣已先到旅遊門診拿了各種藥物,但其中一位先到的旅伴似乎確診新冠肺炎,所以剛落地沙巴那晚,曾任護理師的旅伴 Mojito 還是領著眾人浩浩蕩蕩走進當地連鎖藥局,藥師是個華人叔叔,一邊從櫃子裡拿出多盒 Mojito 指定的綜合感冒藥,一邊操著馬國口音說:「不會那麼剛好,一次那麼多人生病啦~」。

第一日在沙巴閒晃,第二日正式啟動飆鳥模式。轉機山打根,在京河(Kinabatangan River)上早出晚歸,以求在有限時間內看到最大物種數。夜觀結束後,我和育慧同房就寢,忘了是什麼故事斬斷了我們的理智線,我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盯著對方眼睛放肆大笑,每每想要冷靜,卻又不慎失手,安靜不到十秒就炸出笑聲,當下精神狀態肯定十分美麗。據旅伴沛城所說:「還以為妳們那間要爆炸了。」

或許就是第二日的體力過度消耗,讓我到達 Tabin 後,也成為「剛好」的一份子。

如果身體是一個小小的生態系

餐廳人潮散去,大多數團客隨嚮導夜間探索去了。然而綜觀全保護區,只有工作人員集中的餐廳提供 Wi-Fi ,小木屋的訊號非常弱。大病才剛啟程,連拿著手電筒在房間附近散步都十分勉強,於是回小木屋洗了澡,我又拿著手機晃回餐廳耍廢。

旅伴約莫在八點多時回到餐廳,我一邊抱著保護區養的虎斑貓,一邊和他們聊了起來。旅伴各個眼神閃爍興奮和滿足,像是剛從華美的神祕國度中歸來。問起看到什麼動物時,大家欲言又止,育慧和亮賢尷尬對望,略帶抱歉的說:「我們怕說出來,你會難過……。」

原來那晚,他們看見胖嘟嘟的網紋蟒和可愛的豹貓。

像電影《獅子王》中彩面狒狒拉飛奇舉起小獅子辛巴一樣,我捧起餐廳的厭世虎斑貓,自信高昂的說:「我也有豹貓,你們的豹貓不能抱,我的可以!」

在生物多樣性最高的熱帶雨林裡耍廢是可恥的

這趟旅程,Tabin 保護區就耗掉一半以上的旅費。我們都開玩笑,說是花大錢來婆羅洲臥床。

2023年6月,後疫情時代裡,世上多數國家都放寬防疫政策,把新冠肺炎當作普通疾病,馬來西亞也不例外,餐廳裡還是能看見提醒配戴口罩的英文標語,但工作人員對於園區內有正在咳嗽的人似乎不怎麼在意。如果身體是一個小小的生態系,那這個叫做「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冠狀病毒2型」的小東西,能否算是大地女神蓋婭(Gaia)的免疫細胞呢?

比起費力思考人類世和環境議題,生病時耍廢才是正確選擇。隔日大家早起飆鳥,我吞了普拿疼睡到自然醒,睡姿簡直像休息中的澤巨蜥。吃完早餐,我跑到餐廳木製鞦韆椅上喝芒果汁放空。然而身為一個鳥人,在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高的熱帶雨林裡耍廢是可恥的,於是在錯過某種捕蛛鳥後,我跑回房間拿望遠鏡和相機,我需要牠們來延伸我的視野。

澤巨蜥(圖/林毓恩)
澤巨蜥(圖/林毓恩)

為了吸引太陽鳥等以花蜜為食的鳥類,餐廳旁種有各類蜜源植物。餐廳和小木屋之間有木棧道連接,一旁有些低矮次生林和草本植物。幾十隻豬尾猴(Macaca nemestrina)盤據小溪,成猴交配打架,幼猴抓住自己的尾巴玩耍;葉片之間閃現鮮豔亮眼的光影,不用坐在皮卡上搖搖晃晃,此刻赤背三趾翡翠(Ceyx rufidorsa)就在你眼前。

餐廳旁的樹上有動靜,樹葉細碎晃動,抬頭仰望,一隻長臂猿攀在樹幹上,深邃的眼睛穿透陽光望進葉片深處。我想起國小時曾在南部一個主題樂園裡,看過一隻獨自生活在園區的長臂猿。當時與同學玩鬧,聽到園區裡有奇怪聲響,只知道是靈長類,便一起模仿叫聲,而遠處也傳來回應,後來才看到那隻名為小黑的長臂猿,導遊告訴我們,小黑從木柵動物園來到園區後,便過著十多年毫無同伴的生活。印象中只記得,小黑偶爾會回應我們的叫聲,其餘時候一直在圈養範圍內擺盪、下地,路徑與動作一致重複,刻板行為整齊規矩,多年後看見新聞報導那間主題樂園有嚴重的展演動物福利問題,令人啞然。

赤背三趾翡翠(圖/林毓恩)
赤背三趾翡翠(圖/林毓恩)

無須驅逐不產棕櫚油的犀鳥與猩猩、蟒蛇與雲豹

回望眼前的野生長臂猿,牠俐落的擺盪到另一棵樹上,眼神寧靜。要是沒有 Tabin 保護區,牠們望著棕櫚田時,會感到無所適從嗎?說來諷刺,現代社會的食衣住行幾乎離不開棕櫚油,我們砍伐雨林,種植棕櫚,透過購買行為間接剝削著被殖民者的後代,然後透過高碳排的飛行取代跋山涉水,來到雨林裡讚賞造物者的奇蹟,並對這些曾被博物學家書寫過的生命心生憐憫。

但也是因為這份讚賞與憐憫,被熱帶栽培業包夾的當地得以建立起生態旅遊,有足夠的觀光客源才能說服政府:無須驅逐不產棕櫚油的犀鳥與猩猩、蟒蛇與雲豹,把異國都市鄉巴佬帶去雨林給螞蝗咬,一樣能帶來經濟價值。

感冒藥藥效退去,思緒無法再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身軀發熱盜汗。也許對腸道裡的菌叢而言,發燒的身體也是一具邊界遠到看不見的、巨大的熱帶雨林。除非我因著什麼原因,身軀還在存活時就漸趨腐敗,否則我們將相互依偎,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離。

長臂猿嚼食完樹葉便往更高處盪去,餐廳亮起照明午餐的燈光,我注視著牠黝黑的面頰,直到牠躲進一生都將緊緊依附的樹冠層,再也看不見動靜。

長臂猿在餐廳旁擺盪(圖/林毓恩)
長臂猿在餐廳旁擺盪(圖/林毓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