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與花蓮有關的過往記憶與它現今的慘狀在我腦中經歷了斷崖式的融合。面臨巨大的天災，我才知道回憶之地竟如此脆弱而容易受到撼動，曾經的美好有可能在瞬間翻天覆地，墜入無語而悲傷的深淵。
距離四○三地震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主震雖已結束，餘震依舊不斷，幾乎天天都會收到國家級警報的通知。沒有收到的那些日子，並非表示大地就不搖晃，或許只是沒有嚴重到需要警示的地步；另一個可能性是，每天都被搖習慣了，於是沒搖也能感受到搖，就像結束航海行程以後的船員。這同時也是創傷，隨之而來的是似乎沒有盡頭的不安，不確定自己住的地方會不會震一震之後就上了新聞、就被貼上紅黃單，然後我們就永遠失去了家。
唯一的聯外橋樑變得搖搖晃晃
幾天前，我照例去東華大學，準備進行一天的工作。上午十點，理應熱鬧吵鬧的人社一館悄然無聲。陽光照亮了微風吹起的塵埃，飲水機寂寥地在角落發著呆。在校方確定了「遠距教學至期末」的方針後，學校裡幾乎沒了大學生，僅一些碩博士生留了下來。熟識的店家說，客人少了八成，「提早兩個月放暑假，」老闆苦笑著說：「只能先撐著，不然怎麼辦？」
我上二樓的影印部印些書面資料，等待過程中，與顧店的大姊閒聊。她說自己住在「重光部落」。我知道那裡。幾年前，在開車駛往鯉魚潭的路途中，我看過一塊上面寫著「重光市集」的小小牌子。隔幾天後，我載著老婆孩子，小心翼翼駛過兩個髮夾彎跟又漫長又狹窄的山路後，才總算在活力四射的市集裡吃到了美味的鹹豬肉跟烤香腸。
大姊說，自己從吉安嫁到那邊，一開始連開車下山都要麻煩先生載，花了好些時日才慢慢適應，並陸續生養了兩個孩子。部落裡有一所國小，大姊的丈夫是校車司機，每天負責幾十名學生的載送。四○三地震加上餘震，讓重光部落唯一的聯外橋樑變得搖搖晃晃。部落裡人心惶惶，深怕隨時都可能與世隔絕。「我先生開的校車有兩噸重，不知道橋梁能不能承受？萬一出事，只有他一條命就算了，小朋友怎麼辦？」孩子們的接送問題，校方、政府單位、學生父母仍在進行多角協商之中。至於橋梁到底何時能加固修復，沒有人知道。
收拾到什麼程度，成了一個難題
印完資料後，我來到了圖書館，走上了階梯。一出二樓樓梯口，就能看到原本的視聽資料區圍起了黃色封鎖線，存放電影、舞台劇、音樂會、地理資料等影片的塑膠盒統統擺在地上，毫無整理的跡象。實際情況是，在四○三地震發生後，不只圖書館，校內的各個院會及辦公室都立刻號召人手，協力要在最短時間內，讓校園回復過往的樣貌。然而四二三餘震的巨大破壞力，卻讓眾人又一次措手不及，原本擺好的書，又大批落回地上；而那些還沒整理或尚無力整頓的，都經歷了一場雪上加霜。面對沒完沒了的地震，到底何時該出手收拾，又要收拾到什麼程度，成了一個難題。
理工學院一館就在圖書館旁邊。四○三地震發生後，一館的D棟發生了化學物品所引發的火災，大火燒了足足二十多小時才告撲滅。D棟因而全毀，不僅館內的高價設施、器材，就連師生們多年的研究心血，統統付之一炬，毫無挽救的可能。雖然校方已擬定異地重建計劃，但師生們心中所留下的震撼，終身難以弭平。
根據四月中的統計，全台各受災學校共計一千零八十校，初估災損金額近三十億，而其中東華大學就佔了超過十八億元。
地震仍在繼續，花蓮市容仍在改變。
經歷了斷崖式的融合
天王星大樓與富凱飯店已經夷為平地，藍天麗池飯店尚在拆除。從約莫三年前開始，我們總在女兒生日那天，帶她去藍天麗池飯店二樓的綠波廊吃精緻的素食吃到飽。妻子愛吃現炒食蔬，女兒愛喝各種濃湯及甜品，我則喜歡烤串跟猴頭菇。猶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我腦子迷糊迷糊，拿著盤子夾了好多海鮮，同時悄悄跟妻說「吃到飽就是要吃海鮮才划算」。直到她露出微妙的笑容，我才想起自己是在一家蔬食餐廳，生魚片跟刻花魷魚都「素到不能再素」。心靈受到打擊的我回到座位，有些無奈地把假海鮮放進口裡嚼了嚼，然後有些不甘心的承認：味道比葷的還好吃。
預計將拆除的吉安麥當勞是我念五專時經常跟同學們去聚會的地方；門口擺了大禮物盒的翰品酒店，是女兒很愛去的拍照聖地，經營者決定資遣九成員工後自行拆除改建。然後當然，還有砂卡礑步道。
在認識妻子之前，我曾經想追求一名住在花蓮的女孩。彼時，她一開始並不知我心意，帶著我去砂卡礑步道，說那裡特別有氣氛。當天下雨，山綠水藍。巨岩承載了數千年的記憶，悠悠地向我訴說著什麼。我聽不懂巨岩的心，一如花蓮女孩聽不懂我的真心。幸運的是，不久之後，另一個板橋女孩不僅聽懂了，還接納了我的心，並與我攜手至今。
四○三地震後，太魯閣國家公園內滿目瘡痍，多處出現崩塌及落石，造成了得卡倫步道三名登山客罹難、小錐麓步道一人罹難、砂卡礑步道六人罹難（其中五人是一家人，包括父母及三個孩子，最小的只有五歲）。然而，在砂卡礑步道，尚有一對來自新加坡的夫妻還未尋獲。由於當地是重災區，落石不斷，搜救人員多次遇險，因此搜索行動被迫暫時中止至今。
此時此刻，與花蓮有關的過往記憶與它現今的慘狀在我腦中經歷了斷崖式的融合。面臨巨大的天災，我才知道回憶之地竟如此脆弱而容易受到撼動，曾經的美好有可能在瞬間翻天覆地，墜入無語而悲傷的深淵。
祝福每一個經歷了強震的人，都能用自己的步調走出不安與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