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冬夜的塞上，或許可以聽見歷史的幽靈浩歌，對著關山明月，但歷史最悲壯的幽靈永不嗚咽，永不哭泣」，楊牧寫道。
第一次翻譯詩人楊牧的作品為德文，不是詩，是散文〈北方〉。
1987年秋天從慕尼黑到西雅圖探望半年前來華盛頓大學醫學院的立凌（外子，林立凌），他在腦神經生理學實驗室工作，忙得十分起勁。本來準備出海登山的種種旅遊計劃，順理成章地推到以後我搬來了「再去也不遲」。
這天午後我穿過林木，花徑曲折，繞過校園的噴水池，到高文堂（Gowen Hall）的東亞圖書館。這條路立凌帶我來過多次，在寬敞的閱覽室看書報等他下班。
剛進門，竟遇到曾經一同出席過若干次國際圖書館會議的羅館長。彼此寒喧，羅館長聽說我以後會搬來西雅圖，很客氣，請一位館員陪我去書庫參觀。還說，若有想借的書，可以讓我用臨時借書證借出。
那天借到的就是一直想再讀、想訂購，卻缺貨待印的《搜索者》，楊牧1982年的散文集。
華大東亞館收藏楊牧的著作非常完整，羅館長說：他是華大文學院東亞系和比較文學系的名教授。
我知道。但是那時我們和楊牧、盈盈還不認識。
深深的胡同和院落，琉璃瓦和百年老樹
從高文堂出來，迎面橫著單行道石街，兩排高聳交疊的苦栗子樹，兜頂罩下濃濃的綠蔭；往左轉通向繞著校園的大路。過街卻是一個出人意外的小園，四周環植扶桑，紅花點點，幾張木椅。立凌帶我來過，以後也來過若干次，從沒有遇見別人 —— 其清靜可喜如此！
我在木椅上坐下，從背包拿出《搜索者》。喜歡這書名。作者自謂是「搜索者」。我們大概都是搜索者吧，要認真的活著，恐怕就是要做一名不斷搜索的搜索者，如楊牧。
再細讀前言一過。楊牧的前言（或後語）總是思想縝密，是其詩文的一部分，幫助讀者了解他行文的宗旨。
然後，直接翻到「北方」，隔行小字： 「石湘先生十年祭」，文後註：1981年六月。
以前讀過，一直不能忘記這篇文章，一篇祭文。楊牧為柏克萊師從的陳世驤先生（1912-1971）追述自己1981年行旅在那片「疲憊的大地上」，所見所及、所聞所思。北方的人、地、田野、關塞、長城，他一一觀察描述，冀望他那位來自北方的老師，其神靈可以找到自己少年的故鄉。「縱使你絕口不提它，我還是可以從你的口音和表情裡確定，你的夢時常指向這一塊土地，黃河以北，長城之南。」
「深深的胡同和院落，琉璃瓦和百年老樹」，恐怕是「早在你的憂慮中沉澱，化為歷史的斑點」了。過居庸關，站立在長城上，留下的，只是「浩蕩及關愁」。「我想冬夜的塞上，或許可以聽見歷史的幽靈浩歌，對著關山明月，但歷史最悲壯的幽靈永不嗚咽，永不哭泣」，楊牧寫道。
青松老矣，泉水更冷
他是行旅者，可以匆匆離去，但是要怎樣安慰他那位未及白頭就驟逝他鄉的老師的魂魄？文字間楊牧寫到師弟間問學論學的段落：「⋯⋯你晚年愈形敦厚溫柔，對學生時常迂迴體諒⋯⋯但有一次我在讀《詩集傳》之後，曾譏嘲朱熹不懂詩的神髓，你終於當場訓斥我：『小子淺薄不識古人深厚。』十年來我又把那本書連續讀了許多次，不斷揣摩臆度朱子的智慧和知識，終於能夠通達其深刻與篤實，乃能在詩的藝術上有些把握和進境。我想以這經驗告訴你，然而青松老矣，泉水更冷，柏克萊舊遊之地，已不可追憶。」
楊牧學術上最有成就的，正是他警悟到詩經屈賦這些中國古典文學「其命維新」的意義，潛心研究考證，探索隱喻，予以新旨；撰寫了包括他博士論文在內，必將傳世的中英文論述著作。然則那位引導他鼓勵他，訓責他愛護他的陳先生作古已經十年；更無來日可追。
「⋯⋯你以杜詩授我，我又如何能夠放棄那堅實的文學良知？」他「登高不賦」「又匆匆他去，如不寧的雀鳥 」，自己所見「是模糊重疊的，一些失誤的照片。現在追憶描摹，惟恐並不真實」。遂默誦艾青1938年所作「北方」 送先生回鄉 —— 這首詩陳先生在三十年代曾經翻譯過。艾青說「自己是一個『南方的旅客』，詩前引述『那個科爾沁草原的詩人』（端木蕻良）一句話：北方是悲哀的。」
回到公寓，我坐下翻譯。以後返慕尼黑帶給在大學主修德國文學、副修漢學的翻譯夥伴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請她著意潤飾。
接著我忙於結束巴伐利亞公立圖書館館藏中文圖書及善本書目錄出版事務，並應館長建議辦理留職停薪。1988年晚春時節搬來西雅圖。（卻就此落戶！）
期間素珊拿到博士學位，1989-1994在台灣大學外文系任客座講師教授德文。
這篇文章在我們慕尼黑重見時，才再度覆校。1995年慕尼黑《新笛・文學雜誌》（Neue Sirene – Zeitschrift fuer Literatur. 4, 1995) 刊印。是楊牧的文學作品最早以德語出版的一章。
素珊和我合譯的楊牧詩集中德雙語本《和棋》（<Patt beim Go>），2002年，慕尼黑愛文出版社（A1 Verlag, Muenchen）出版。
〈北方〉收入我們合譯的楊牧散文集《蜘蛛・蠹魚和我》（<Die Spinne, das Silberfischchen und ich>）， 2013年，慕尼黑愛文出版社（A1 Verlag, Muenchen）出版。
《長短歌行》 （<Lange und Kurze Balladen> Yang Mu/ Gedichte Chinesisch – Deutsch）中德雙語全譯本，2020年，慕尼黑精準出版社（Iudicium Verlag, Muenchen）出版。
主標：最喜歡楊牧的詩：
時光命題， 葵花園，罌粟一、二，鷓鴣天，延陵季子掛劍，學院之樹，蛇的練習三種⋯⋯太多了
最喜歡楊牧的散文：詩的端倪，蜘蛛蠹魚和我，亭午之鷹，北方，海岸七疊⋯⋯太多了
楊牧的書： 奇萊前後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