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夢裡

{留下來的人}專欄

阿嬤的基地,就是這個家族的「精神總部」,英文講就是“headquater”,HQ。那個充滿秘密與細語的區域,織就了大小事的聯繫與統合。神奇的儲物櫃與冰箱,我不曾自己打開,只有阿嬤才能開。但我的確時常見過裡頭的樣子:所有的物件整整齊齊,被歸類放置,以阿嬤的秩序存在著。

告別式後兩天,阿嬤出現在我的夢裡。

時常做夢的體質,夢到什麼也不奇怪,往往也因為夢如碎片電影,睡得很累。夢見阿嬤,也合理。

不過,從阿嬤離世後,治喪事宜煩瑣,人前人後的忙碌,倒頭就睡,好像回到以前做音樂節或者編雜誌的戰鬥時光,能睡上多少都珍貴。於是,即使有夢也記不得,甚至沒有夢的機會。

告別式完畢後,開始難睡了。回想治喪期間的紛擾,以及隨機應變的本能,腎上腺素與交感神經略顯錯亂,身體與心靈都在悲傷的混沌之中,我回歸做夢的「本能」。

我和阿嬤相遇。

「基地」

對於阿嬤的印象,是非常固定的。從孩提時代開始,一直到她腦部中風失智以前,阿嬤好像在三四個場景裡轉著的人物,恆常,祥和。

她經歷了變動的時代與人生體驗,到了晚年,沒有忿恨與喟嘆,她將所有生命歷練內化,把生活樣態穩定下來,以淑女的模樣老去。幾個場景裡,怡然自得。

首先是後院與飯廳中間的一小塊區域,下稱「基地」。就著一張簡便塑膠椅,阿嬤總是在那兒,守著綠色的老式冰箱跟儲物櫃,一旁是洗衣台。每回豐田,我跟弟弟便會直直地往內走,阿嬤肯定在基地。她會轉頭,幾句簡單問候與笑容,這才起身,帶著我們走向飯廳,圍坐下來。

聊了一陣,阿嬤會喚著我媽,往「基地」走去,大概都是交代一些人前「不便」說的話,或是有事委請媽媽在市區處理。其實,也沒什麼「不便」,但阿嬤就是有這樣的習慣:不在人前講私下的事。即使那些私下的事,也沒有什麼不好公開。

是一個這樣的女子,我的阿嬤。她習慣細語,不曾見過她大聲嚷嚷。

有時候,是我跟弟弟被找過去,她問我們一些家裡事,學業事,然後給我們一些「禮物」。有一些時候,一群人被喚去基地,商討事宜。總之不常在客廳、飯廳等「公眾場合」。

阿嬤的基地,就是這個家族的「精神總部」,英文講就是“headquater”,HQ。那個充滿秘密與細語的區域,織就了大小事的聯繫與統合。神奇的儲物櫃與冰箱,我不曾自己打開,只有阿嬤才能開。但我的確時常見過裡頭的樣子:所有的物件整整齊齊,被歸類放置,以阿嬤的秩序存在著。

阿嬤未曾交代誰「幫我在櫃子裡拿個東西,打開門往左邊看再往裡面一點,你就會看到一個XX,然後⋯⋯」沒有這種話語出現,從未。阿嬤的規矩,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如廚房櫥櫃裡一塵不染的擺放著調味料,幾十年未曾變更擺放邏輯。

一如往昔

阿嬤離世後,我與阿嬤在基地相見。即使現實世界中,基地已因家中格局改變而不復存,阿嬤也飽受失智之苦多年。但是她一直是家族的核心,未曾變過。

夢裡,阿嬤在基地裡抬起頭,從那張塑膠椅起身,跟我說,「來去前面」,在飯桌坐下,一頭整齊的燙髮,尚未全部斑白,大概是七十幾歲的樣子吧,她微笑看著我們一家人,話家常,說的都是小事。

醒來後,我記起了基地到飯桌的氣息。有後院的土壤與風,有前院吹進的車陣聲響,有隔壁人家的談話聲。飯桌上整整齊齊,用透明軟墊罩著。

眼神隨著夢境飄向基地,綠色的冰箱當時還能用嗎?阿嬤為何總是堅持那張不適合她坐高的塑膠椅子呢?

最後,她打開後院的紗門,我穿越基地,走進後院。過去做油漆行生意時,後院有一處放庫存的角落,我走進那裡,沒有再回頭。

踏進後院時,阿嬤好像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但我的夢已經結束了。

在夢裡,我可能比自己能意識到的,年紀更小。我從來就是個小孩,對阿嬤來說。

那個永遠的孫子,見到了仍意識清醒且風範清晰的阿嬤,一如往昔。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公路局

第二個夢境,就發生在第一個夢境的隔天。

直到1990年代初期,花蓮的公路總局,還是整個縣區的交通樞紐。「公路總局」就是客運總站,無論在縣內往來,或者遠赴外地,客運總站就是交通要塞,連向一旁舊火車站,這個區域過去是「市中心」。

舊站(火車、客運)交通要塞「退役」後,舊公路局附近蕭條。在今天的時空,原公路總局的位置離「東大門夜市」很近,時代更迭,風華變色。

「公路局」一帶,成了花蓮人的集體記憶。1980年代,公路局周遭鬧熱非常,早中晚三餐的飲食店匯聚,各種攤販市集、旅社、銀行、中西藥局,旅人所需一應俱全,在地人也去附近採購、晃逛。

夢裡,爸媽開著家裡第一輛車,暗紅色手排,窗戶手搖。我們載阿嬤上市場,在公路局附近。買布料跟衣飾。

阿嬤只穿幾個顏色的衣服,低調是他的準則。老家曾做油漆行生意,阿嬤委請媽媽替他添購衣物時,若無法親自進市區,則給媽媽「色票編號」——油漆目錄上面的號碼。讓媽媽有個參考範圍。

作為一位莊重的女性,阿嬤對自己衣著很是要求,求的是乾淨簡單,沒有多餘配色、配件。是否在我孩提時代,阿嬤還有請人家「做衫」?從布料開始,到裁縫,我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醒來後,想也想不清,阿嬤生前最後一次,跟我們一起「逛街」,究竟是什麼時候。但,那場景是可能的。幾回,阿公阿嬤攜我進城。我們會在公路總局附近逛逛,吃個午餐才回去。時常去一家便當店,位居中山路近舊站,名「久壽」。

豆皮壽司

全盛時期的久壽,二樓雅座,現點現做,兒時,時常與阿公阿嬤在那裡用餐。座位是卡式的固定席,生意往往不錯。我們吃花壽司、豆皮壽司與便當。長大後,「久壽」還在,然取消內用,一樓門口處,設置簡陋櫃檯,外帶外賣。直到我二十幾歲時,「久壽」結束了。

夢裡的阿嬤,端正的坐在後座,與爸媽閒聊要去哪裡添購物品,一旁的我,望著窗外,望著舊站附近的人事物:一家老小擠在騎樓吃油條、金龍旅社外抽菸的旅人、花枝招展的中西藥房老闆娘、批發茶葉的車子、大聲喊叫的成衣攤販、賣羊羹的名產店⋯⋯還有「久壽」餐廳。

她很少表露對於事物的「喜愛」,尤其是吃、穿,她有堅持但不執著。豆皮壽司是一個代表性的存在。每次返鄉,若在早市或中午店家買到豆皮壽司,定會帶回豐田孝盡她。

對於她喜愛的東西,我知之有限。但是她總是記得,我們喜歡什麼。

阿嬤跟我在夢裡相遇,回到還能一起逛街的年代。我望向阿嬤的照片,想起那些夢,是如此平靜、如常、低迴,一如往昔。

明年掃墓,要帶上一盒豆皮壽司。用阿嬤在「基地」裡的輕聲細語,對她說,玠安來看您了。謝謝您,願意來找我。在夢裡。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