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把鷸的眼塗黑(上)

人類擁有「眼神」一事,顯然是出於細膩的溝通(使眼色)訴求,其原理是白色的鞏膜在眼眶中露出面積頗大,而讓觀者可以判斷個體的視線角度,這種構造在動物界是少見的,多數動物都只能被看見虹膜,且眼球轉動的幅度並不大,與我們近緣的黑猩猩甚至連外露的鞏膜都有黑色素覆蓋,硬是不讓人看出眼神。

第一筆

鳥山明走了,幾億人暫時被困在童年的回憶裡。

我一廂情願地信著,80後的視覺藝術工作者如我,童年時一定畫了大量的作業紙,第一筆都是從超級賽亞人孫悟空的眼睛開始。

其實,這種順序正顯露著繪者並未經過「正規」的美術訓練,連基礎都沒有。但任何一個有能力把所見之物重現在紙上的小男孩,又怎麼可能抗拒在第一分鐘繪出整幅畫面最重要精神的誘惑?

不僅人物,我偏愛的另一類主題「動物」也一樣,初心者的世界裡,眼睛就是一切基準。

暴龍眼睛小,但鑲在臉部上方一個如同骷髏眼窩的凹處裡面像顆寶石,上方眉骨處還有一個威震八方的脊狀尖突;殺人鯨眼後的巨大眼型白斑太過吸睛,年幼的我總是把它當作眼睛來看、來畫;小男孩的獵豹永遠在奔馳,總是只露出側臉,被黑色眼眶環繞的眼變成扇形,常被畫成三角形,瞳孔則要在前方緊緊盯住目標;大白鯊的眼整片是混濁的黑,毫無靈性,對眼前弱小沒有任何憐憫的可能,這比任何惡狠狠瞪人的威嚇眼神都還可怕百倍……。

畫完眼睛,作品要表現的已處理好八成,再畫到腳啊尾啊的時候耐性注意力都渙散了畫得亂七八糟也無妨,暴龍仍是暴龍,悟空仍是悟空。

眼.神

高三,數十個不能成眠又看不下書的夜晚之一,自我認同的焦躁追著自己尾巴胡亂繞圈,突然聚焦到繪畫的才能,盼能聊以自慰,於是畫起了當年維特少年間三句不離的聊天主題──女神安潔莉娜裘莉的頭像。

想做完整的作品,不能只是抓個「神韻」,故無法繼續待在舒適圈,得要按部就班來。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過程,可能是不同腦區所負擔的工作,一個靈性透現的頭像,得先把最外側的輪廓看成各種簡單幾何形狀定出大概,然後繼續慢慢切分細部,打十字稿標定鼻樑與雙瞳位置,而後才會畫出眼睛,全程費時起碼十多分鐘。目的為寫實,卻要先拆解,習慣了從「重點」畫起,內心的小男孩眼見主題遲遲不成形,總需耗費一些精神去壓抑那份焦躁。

那既有叛逆攻擊性,又帶著迷離魅惑的眼神如何描繪?對我來說原是直覺的,但在為了準確寫實的幾何拆解過程中開始覺察,眼神的形成與判讀,源自雙眸也就是虹膜在眼眶中的位置。

從高度來看,多數人的眸「預設值」是略偏向上,上緣會微微隱沒在眼皮內,這是放鬆的訊息,若要更鬆一些,則可以把眼珠再往上移一點點,那便會是我現在要描繪的「迷離」。除了高度,水平方向的位置差異也會透漏不同訊息。肖像正常狀態是看著鏡頭或對談者,也就是虹膜位置在整個眼眶的中間,但各自略向內側偏轉極微小的角度,使左右眼視線會聚在一個點上,兩眼直視的目標,透漏著人的意圖,兩眼交會處距離與接近賞圖人,便會顯得主角針對受眾的意志愈強;而雙眸愈往外側,則交會點愈遠,「意圖」就愈模糊,當交會點位於「無限遠處」,也就是視線成平行線時,便幾乎是發呆、無神的狀態。

眼神的描繪永遠只有毫釐的誤差範圍,例如「迷離眼神」如果太過上吊,就會變成「不屑的白眼」--這是否也意味著,迷離的魅惑與不屑厭倦,僅有毫釐之差?

首次認真地以素描鉛筆、水彩畫完大幅人像作品而感受到滿滿自我肯定與存在感的少年,不可能想像到,十多年後,他才會、就會再畫一幅人像,而那是他摯愛的母親告別式上所用的遺像。

參考我自己,母親的內在應該是孤傲的,但展現在她人格面具上的卻是一種「善意」,這使她的雙眼總是露出關愛或肯定,幾乎對所有人都是如此,所以身邊親友無不將她當成天使般的存在。天使的雙眼如何描繪?竟一時無法用幾何的語言去描述了,描繪時只能把直覺調到最大。後設來看勉強地說,或許是眼眶中央必須微微上縮,以營造出「笑意」,而雙眸會聚的點位是比互動對象再稍微往後一絲絲,就那麼一絲絲,不能失焦,但又透露出「我能看見你藏在皮相背後的心,相信你能和我一起完成更多」的關照與期待感。

繪製遺像的當下,我彷彿也藉著某種因緣的幫助,一筆一筆地,把母親的雙眼,還有那溫度,那些柔軟的記憶,重新畫回來。

赤裸地說,這或許正是個服喪的儀式,因為在那段期間,每思及母親,她臨終時的眼神變化總佔據大半腦海的畫面,那是人類神識消逝的過程,隨著雙眸的位置愈來愈接近眼眶中央、愈來愈上吊、漸漸失焦、漸漸黯淡,那層有著溫度、情感的目光也逐漸隱去,母子的情緣由是隨著六條動眼肌的張力盡失而達到靜力平衡,眼眸於眶中回到從未停駐的歸零位置,一個人,終究也退轉成了「物」。

鳥獸之眼

因為失去母親,我一頭栽入野鳥圖鑑的繪圖工作緊抓生活的意義,因此得以完成這艱難的計畫,並成為職業的生物繪者,一路走來或許已畫過數千顆眼睛。

聊天時,常被問「猛禽的眼神是不是很難表現」之類的問題,我很想給出讓人滿意共鳴的答案,不過回到科普或寫實繪圖的專業上,鳥嚴格說來並沒法擁有眼神的變化,因為牠們的眼球並不會隨著不同情感而轉動,頂多是眼眶在緊張時撐得很大而已,猛禽的「眼神」看起來兇狠銳利,只是因為牠們擁有眉骨突,使得眼珠上緣微微被遮住,看似在瞪著什麼,其實只是源自於人自己認知情感的投射。事實上,人類擁有「眼神」一事,顯然是出於細膩的溝通(使眼色)訴求,其原理是白色的鞏膜在眼眶中露出面積頗大,而讓觀者可以判斷個體的視線角度,這種構造在動物界是少見的,多數動物都只能被看見虹膜,且眼球轉動的幅度並不大,與我們近緣的黑猩猩甚至連外露的鞏膜都有黑色素覆蓋,硬是不讓人看出眼神。

即便眼神不是重點,各類群的動物倒是都會有不少物種,擁有迷人的眼睛。

貓的眼睛,常給人孤僻與些微邪惡的投射,總之就是壞。這應是因為許多掠食者擁有橫向收縮的瞳孔,在高光下會變成直立的橢圓或一道狹縫,許多蝮蛇科毒蛇們也是,這是為了讓牠們擁有更廣的垂直向視野,便於追蹤獵物的移動。人們因此將這種特徵與一定程度的危險聯結在一起,可能也寫進了基因。在保育類繪圖案畫石虎時,我邊如是思考著,邊以含金粉的不透明水彩點綴下半部的虹膜,以凸顯細直的瞳孔──或只是為了好玩。

下一張畫的是食蟹獴,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的第幾頭食蟹獴,我卻在查找資料時赫然注意到一個事實,讓我反覆確認了半天。

分明是食肉目,但食蟹獴的瞳孔竟是橫向的橢圓形。

這是屬於偶蹄目山羊、羚羊等等草食動物的特徵呀,牠們的橫向瞳孔拓展了水平方向的視野,便於發現可能來自四方襲擊的掠食者。包含食蟹獴的獴科成員們,何以需要水平方向的瞳孔?我來不及找更多資料,只能想像著一隻獴哥,以左右搏擊之術與同樣靈巧危險的眼鏡蛇惡鬥的場景,然後畫下食蟹獴那「不屬於牠」的違和瞳孔……。

在鳥類中,鸕鶿虹膜的顏色可能是鳥人們和我最著迷的「鳥事」之一,那絕無僅有的的蒂芬妮綠,鑲在一身黑的鸕鶿臉上,猶如幽暗虛空中的一顆明星,這顏色在任何其他動物類群之中都是無比罕見。「鸕鶿在渾水抓不抓魚?」隨鳥會團隊去上海進行保育交流時,有夥伴這麼問老師──這樣的眼,必定引發想像。

「我們鄱陽湖水是渾的!鸕鶿抓魚的!」鄱陽湖保護區來的朋友替老師回答了。我約略查找了一下,發現並未有針對鸕鶿虹膜顏色與功能關係的研究資料,只有「畫不到」的眼球內水晶體部分擁有較陸生同類更大的韌性與形變空間,以利陸地上物理條件迥異的水下對焦;更有另一研究指出,實測之下,鸕鶿的水下視力也只有一米內的清晰範圍,比多數人預期的要差得多。

或許無須為此失望,因為鸕鶿那神秘閃亮的碧眼,與特化功能的關係愈遠,就愈是意味著,這演化可能出於某種「美學」或「溝通」的理由,用於讓彼此觀看,就如人類的多色虹膜存在的理由同樣耐人尋味,下次要繪鸕鶿眼,我不會再費力想像牠望穿湖水屏障結隊獵魚,而會縱情感受那奇艷的配色與牠缺乏靈性眼神、一身黑羽的絕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