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縮時空}專欄
過敏有過敏的時態。過敏有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然而三者之間的界線不明顯,無論怎麼表示,就總是各式各樣的此刻與當場,歷歷在目,在耳,在鼻,在舌,在敘述的字詞緩緩摩擦過的每一顆牙齒。
不知為何,西洋似乎更常傳來急性食物過敏的新聞,每次得知,我總是非常珍惜地收集起來,預備以後哪天當成餐桌上的談資話題,但是從來也沒有聊過。好比英國某某主婦,知道自己對於生番茄過敏,卻沒料到熟番茄一樣是過敏原,結果某次烹煮義大利麵,接觸罐頭裡的番茄肉醬後,就這麼昏迷癱軟,送醫不治了。也好比美國某某少女,對於鳳梨嚴重過敏,幾個同學於是決定摸過鳳梨切片再和她擊掌,作為校園霸凌的手段。女孩立刻產生激烈的過敏反應,經過急診搶救方才免於休克。同學們因為密謀犯罪而遭到起訴。
關注著這些誇張的過敏案例,也並不是幸災樂禍,而是作為一個具有過敏體質,並且身邊也有許多資深過敏兒的人,我實在不能不感知其中濃厚的警世氣息。死神埋伏在一枚水果裡,這些報導彷彿這麼提醒著,死神就埋伏在自己的無知與他人的惡意裡。到處都是過敏原,到處都是過敏的可能性,過敏人士只能各自守著不為人知的要害,纖細,遲疑,幾乎是神經兮兮地,在豐饒的日復一日裡趨吉且避凶。(對於過敏原理感到好奇而又擔心這些生物機制過於複雜的人,不妨參考科普動畫《工作細胞》第五集「杉樹花粉過敏」裡,關於免疫系統的描繪。)
日常生活裡的過敏症狀,不致命,不是什麼奇人異聞,也不到動用媒體資源的規模,只是靜靜發生在一個習焉不察的星期三或星期五,然而一旦出現,它就成為身體上一件最緊要的時事。也許是手臂浮出微凸的蕁麻。也許是肚腹泛起緋紅的斑痕。也許是嘴唇或眼瞼鼓膨膨的。也許是鼻子壅塞著,或者連打好幾串噴嚏,哈啾復哈啾。也許是喉嚨卡卡的,不便吞嚥與說話。也許有點喘。也許有點啞。也許是腸胃輕輕地脹氣或疼痛。也或許一切都平平淡淡,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徵,但是肌膚莫名感覺小小的,小小的癢,一下在這裡,一下在那裡,惡作劇一般,誘使你伸出指尖抓抓搔搔,捕捉那跑過來又跑過去的,飄忽的患處。
過敏有過敏的動態。即使身體康復之後,過敏症狀仍然在回憶深處戲劇化地投映著,令人揣著餘悸,想方設法地預防。
過敏有過敏的時態。過敏有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然而三者之間的界線不明顯,無論怎麼表示,就總是各式各樣的此刻與當場,歷歷在目,在耳,在鼻,在舌,在敘述的字詞緩緩摩擦過的每一顆牙齒。
某段時期,每次逛超級市場,我總會買回一條巧克力生乳捲,每次吃完,肩膀和手臂總是冒出稀疏的紅疹,一粒一粒。發現了這個規律,照理最好是要跟致敏食物保持距離的,然而因為這些疹子不痛不癢,也因為那巧克力生乳捲實在太過美味的緣故,後來我又買了好幾次,反覆地陷溺於過敏的苦甜參差的泥濘之中,也不知道是對於什麼成分過敏了。對於奶蛋?對於麩質?對於包裝盒底昭告著的「本產品廠房設備或生產管線亦處理芒果、花生、芝麻、芹菜、魚類、甲殼類、頭足類、亞硫酸鹽類及其製品」?在Spotify裡,王菲低低唱道:「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過敏而難以克制饞念的人,別無他法,只能吃一顆抗組織胺的藥丸,蜷身睡一覺,等待過敏停頓它的現在進行式。
等待的時刻,心臟化作一枚冰涼的金屬懷錶,伏貼地懸吊於胸膛。秒針走著,分針走著,時針走著,短短長長的半徑各自劃出速率不一的圓。一圈一圈又一圈,如同雨季池塘裡的漣漪一般不斷擴散開來,無止無盡,沒有結束的預感。
我常常想起張亦絢的小說《愛的不久時》,關於一名台灣女子(敘事者)與一名法國男子(Alex),在世紀交接的南特,意外展開的似戀愛非戀愛的親密關係。在某一章的末尾,敘事者和Alex一起參加了同志大遊行,她的頸部大概有點泛紅,他以為她又過敏了——敘事者似乎是有酒精過敏問題的。回家以後,敘事者對鏡檢查,不禁搖頭想道:「這個人真是白玩了,連自己的吻痕都不認得。」每次重讀至此,我總是默默嘆息,為了他的體貼與她的倔強,為了他對她的呵護無微不至,然而她只覺得兩人之間不過是暫時的陪伴,享受著,迴避著。一場他愛她而她抗拒承認這是愛的遊戲。一種名為愛的過敏原。
那持久的吻痕,殘留在脖子上,應當是現在完成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