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佘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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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本當還給野生動物與流浪動物,各自相安無事且適得其所的生存環境。不過,在附近浪浪眼中,雞肝太太大概是活菩薩。每次餵食,後頭總跟著一群黑貓、賓士貓、橘貓、三花貓、黃貓、玳瑁貓、乳牛貓、虎斑貓等各式花色紋路的貓貓。

在眾多結紮群貓中,有隻白底灰紋的短腿浪貓,模樣特別可愛也相當溫馴親人,社區住戶們都特別喜歡她,喚她「巧虎」,大人小孩都給摸。雞肝太太不忍結紮後的巧虎隻身流落在外,曾一度收編。兩週後,巧虎重回熟悉的巷口,一邊悠閒自在作日光浴,一邊揮舞小手理毛。她先舔濕前面兩隻小手,左右輪番清理臉、頭頸和耳朵,接著是肩膀,由前至後,依序從腹部、生殖器到尾巴,全都仔細梳理了一遍,心滿意足一派愜意的神情。

信徒迎神明

搬來僻靜的山區已近九年。每回,傍晚時分遛狗,途經人跡罕至的後山,經常遇見一名年約五十幾歲的婦女。她身材微胖,小麥色的皮膚黝黑健康,綁著濃密自然捲的烏黑馬尾,濃眉下有雙微凸的大眼,臉上掛滿親切笑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嘴唇紅潤豐厚。她遠遠從對面社區穿越山坡小徑走來,身體向右微傾,手裡拎著一大包草綠色塑膠袋。只見她熟練地從塑膠袋倒出雞脖子、鴨頭、雞肝、貓罐頭,散落在周遭相思樹下以及荒廢的三合院等若干據點,待貓狗大軍聚攏飽餐鳥獸後又清理乾淨。

後來,相遇的次數多了,見她每回都對我家阿黃和米寶露出友善的微笑,便逐漸與她攀談。原來那些雞脖子、鴨頭、雞肝,是她每日下班後,從攤商那裡收購來餵養附近的流浪貓狗。雞脖子與鴨頭現成即食,雞肝是生的必須在家先煮過。我家兩隻貪吃狗,每回步行至後山,總刻意左顧右盼放緩腳步,滿心期待碰見雞肝太太,像抽稅般分點兒雞肝解解饞。尤其米寶當過附近工寮放養兩年的看門狗,從小就吃雞肝太太的雞肝長大,對她而言大概是最熟悉的人間美味。認識她這麼多年,我從沒問過她的名字,私下提及時總喚她「雞肝太太」。

隨行在雞肝太太身邊四處嗅聞走動的,是她收養的一公一母黑米克斯。兩隻看起來都上了年紀行動緩慢。公的已經十歲,叫嘎嘎。同為公狗,他老看阿黃不順眼。特別當阿黃上前聞另一隻母狗時,嘎嘎都會從喉嚨發出不滿的低吼聲,急忙跑來呲牙驅趕,似在警告「你這傢伙離我老婆遠一點!」雞肝太太見狀,總笑著對嘎嘎說:「好啦!你是在嫉妒人家年輕有蛋蛋對不對?」一年後,母狗腹部腫瘤越長越大,行走漸趨不便,仍見雞肝太太每日抱她外出如廁。

人類本當還給野生動物與流浪動物,各自相安無事且適得其所的生存環境。不過,在附近浪浪眼中,雞肝太太大概是活菩薩。每次餵食,後頭總跟著一群黑貓、賓士貓、橘貓、三花貓、黃貓、玳瑁貓、乳牛貓、虎斑貓等各式花色紋路的貓貓。牠們全都豎直尾巴等待開飯,同時發出「喵~~凹~嗚~」或「喵、喵~」的聲音,放眼望去隊伍浩浩蕩蕩,場面如信徒迎神明出巡般壯觀盛大。

(攝影/佘佳燕)
(攝影/佘佳燕)

巧虎不快樂

偶爾超過平日放飯時間,貓咪們還會成群結伴,堅守在雞肝太太住的社區外,如守護古埃及金字塔的斯芬克斯,個個眼睛盯緊大門方向,深怕一個不留神錯過了自助餐的放飯時刻。「這隻黃貓是這裡的貓王,那隻白底虎斑貓是誰的兒子,這隻乳牛貓是上週新來的,那隻玳瑁貓最近又大肚子了,生完後得找機會結紮,還有一隻骨瘦如柴的橘貓近日病懨懨的……。」每隻貓的身世來歷都內鍵在雞肝太太的腦袋檔案裡。某日聽她憂心地說:「我再過幾年就退休了。我姐姐叫我退休後搬回台中住。唉,可我實在捨不得這些貓狗沒人餵啊!」

雞肝太太的餵食行為招來鄰居責難。相思樹對面社區外牆一連貼了好幾張「禁倒廚餘,神明在看」的告示。土地公畫像、散落在草叢裡寫著「半手愛心」的紙板。後山樹幹黏著兩張告示牌,一張是區公所「禁丟垃圾」的告示牌,另一張是動保處勸阻餵食流浪動物的公告。她也遭遇過鄰人當面飆罵並向清潔隊舉發她違反廢棄物清理法等。但這些,都阻止不了雞肝太太未間斷的餵食。面對非難,她只是眼眉低垂無奈地說:「我是一個佛教徒,我只是不忍看到動物沒飯吃。」

除了餵食,雞肝太太也常自掏腰包,送養那些撈得到的浪幼貓。我曾通報流浪動物協會,請求救援一隻脫肛浪幼幼。協會回應表示願意誘捕附近的流浪貓狗,結紮後原地放還,可需要愛媽配合。在協會與雞肝太太通力合作下,讓附近浪浪季節性交配,卻多數夭折惡性循環的情形盡可能只到這一代。經過那次TNR後,附近浪浪的數量,不僅明顯獲得控制,我們途經此地也不必再經常挖坑埋貓,充當貓貓入土為安的送行者。

在眾多結紮群貓中,有隻白底灰紋的短腿浪貓,模樣特別可愛也相當溫馴親人,社區住戶們都特別喜歡她,喚她「巧虎」,大人小孩都給摸。雞肝太太不忍結紮後的巧虎隻身流落在外,曾一度收編。兩週後,巧虎重回熟悉的巷口,一邊悠閒自在作日光浴,一邊揮舞小手理毛。她先舔濕前面兩隻小手,左右輪番清理臉、頭頸和耳朵,接著是肩膀,由前至後,依序從腹部、生殖器到尾巴,全都仔細梳理了一遍,心滿意足一派愜意的神情。雞肝太太一旁心疼望著巧虎輕聲溫柔地說:「家裡養了好幾隻狗,其中一兩隻會追貓。不得已只能將巧虎關在籠子裡。但她很不習慣拚命抓籠。從眼神告訴我,她不快樂。」

(攝影/佘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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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再有雞肝了

約莫兩年前,一連好幾天遛狗時都不見雞肝太太來餵食。內心正納悶著,卻看到一名理著平頭皮膚黝黑,濃眉凸眼嘴唇豐厚,年近五十的男子,手裡拎著一大包草綠色塑膠袋,從對面社區穿越山坡小徑大步走來。他走到破落荒涼的三合院,從袋子裡倒出雞脖子、鴨頭和貓罐頭。走近攀談下,才知原來他是雞肝太太的弟弟。聽他說,他姐姐罹患胃癌住院開刀了。

在那之後三、四個月,某日午後遛狗,終於巧遇雞肝太太。身形痀僂的她明顯消瘦了一大圈,原本烏黑濃密自然捲的馬尾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綁在頭上的花色頭巾。她漫步在和煦冬陽下,身邊還跟著老態龍鍾步履蹣跚的嘎嘎,以及幾隻蹭在腳邊撒嬌不已的貓貓。幾年下來,嘎嘎身上的白毛越發明顯,走山坡小徑時也顯得格外吃力,甚至前腳無力爬不上來。雞肝太太見到我,沒半句話提及自己的病情,只叨唸著嘎嘎老了,開始出現日夜顛倒、迷失方向等行為異常的老年失智現象,接著又像平時那樣聊起周圍山狗和每隻貓的近況。

又好一陣子不見雞肝太太了。每回遇到雞肝弟,我都問起他姐姐和嘎嘎的近況。只知雞肝太太開完刀持續回醫院化療。老年失智的嘎嘎情況日益嚴重,年邁身軀已迫使牠無力出門大小便,只能就近在社區中庭解放。

日子就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如煙似塵如夢似幻地寂然流逝。從三級警戒到每日數以萬計的病例陡升緩降。街上老空蕩蕩的渺無人煙,末日電影般荒涼,外出遛狗遇到鄰居的機率也相對降低許多。

兩個月前,米寶遠遠發現雞肝弟,開心地兩步併作三步飛撲過去。他先低頭看著米寶,然後摸摸牠的頭一臉歉然地說:「啊!不好意思,今天沒有雞肝。」接著又轉頭跟我說:「最近我姐體力不好,沒辦法煮雞肝。」愛吃雞肝的米寶雖然沒得吃,但看到雞肝弟,還是像看到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開心地湊上去東聞西嗅。

今晚煙雨濛濛夜色迷茫,霧氣特別沉重,濕氣也教人備覺胸悶。只見雞肝弟一如既往手拎著一大包草綠色塑膠袋準備餵食。我也照例上前打招呼。「我姐上個月走了。」「啊!不會吧?!」見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他搖搖頭嘆口氣說:「唉,好人不長命啊!」「那嘎嘎呢?」我問。「上個月也走了。」空氣頓時猶如缺氧更加凝重。米寶仍不停嗅聞雞肝弟手上袋子和身上熟悉的各種氣味。

雞肝弟動作依舊俐落,一面唰唰唰倒下袋中的雞脖子、鴨頭和貓罐頭,一面神情黯然口中喃喃低語,彷彿是對著米寶,又像是對著自己說:「沒有雞肝啊,看,袋子裡沒有雞肝啊,以後不會再有雞肝了。不會再有了……。」

(按:喜歡犬貓請帶回家養 餵食流浪動物請慎思)

(攝影/佘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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