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老闆教我的事

廚藝不精?別為我擔心,市場內多得是隱藏版米其林級高手,只要那初為人夫者別老是質疑為何不試著磨練鼎上功夫,魚沒煎熟?他自會回鍋搶救;肉滷焦了?另有一番臭芳仔臭芳的滋味。他就是不懂,我受不了的是我自己,尤其那招油在鍋中沸時,盡可能拉開距離,練習飛魚入鍋的放大絕。

彼年,褪下嫁紗初為新婦,彷彿落入凡間的精靈,開始俗女養成記,廚藝再怎麼不學無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無一得以豁免。

人愛妝、佛愛扛

逛市場,成日常。身著短褲頭,趿著藍白拖,不懂菜市仔的頭家們為何此起彼落「妹仔,今仔日的現撈仔青蹦蹦活跳跳」「妹仔,阮的排骨又閣媠又閣俗」「妹仔,青菜菜園仔現挽的啦上幼上青」,難道我不值一聲「小姐」?

直到市場偶遇學生,那聲近乎撞見怪物的尖聲驚呼「老師」,驚嚇了菜市仔內底有在交關沒在交關的頭家們,紛紛「嘖嘖嘖!烏矸仔貯豆油」「我掠做妳才十外歲仔」「教小學齁還是幼稚園」……更驚嚇的是學生,一支嘴,耳提面命全班再飛象過河別班:那個從瓊瑤小說走出的女主角原來只是走入菜市場的邋遢婆……

難道上個菜市場要學那採桑的羅敷「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盛裝打扮?「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那顧盼自得的神采可以想見;色誘人夫使君我也小人之心揣度。學生呢?偶像的幻滅,成長的開始。

菜市仔的頭家教會了我第一件事:人愛妝、佛愛扛,來交關的老師攏嘛妝媠媠穿媠媠。華語叫做「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豪宅庭園種幾畦青菜 拎菜籃賣幾把青菜當運動

有個很老很老的姥姥頭家也來賣菜,年紀看來比她的青菜還大把。市場內沒有屬於她的攤位,市場外菜籃往地上一擱,連張歇腳的矮凳也無,就地賣起菜籃內那幾把青菜,有時是應菜有時是龍鬚菜有時是地瓜葉,那幾把青菜全部賣完所得也不過百來塊。

因為同情,我總留有買姥姥頭家一把青菜的空間,有時見她菜籃內僅剩兩把索性全買,讓她提早回家休息。一下子兩把燙青菜,逼迫初為人夫者吞食所有的白汫無味,也會讓他一張臉青筍筍。

有一天,照常買了她一把15元的地瓜葉,有個中年婦人也來交關,兩人以客語交談幾句,婦人問她地瓜葉多少錢,姥姥頭家回以:10元。以為我完全不懂客語?這哪是5元之差的問題!從此,市場路過她的菜籃,姥姥頭家再怎麼親切招手聲聲呼喚「妹仔」,我回以龍蝦--既聾且瞎。

後來抱怨給在地同事聽,同事先是一臉錯愕繼則放聲哈哈,揶揄道:「妳還真是龍蝦,她需要妳同情?妳才可憐咧!」

娓娓道來姥姥頭家的身家:她乃本地大富戶,土地之多連綿到屏東市和萬巒鄉,市場一帶的商店多棟是她家出租的樓房,她閒來無事在豪宅廣闊的庭園種幾畦青菜當作健身;拎著菜籃走到市場外賣那幾把青菜當作運動。

瞠目結舌之餘,領會了姥姥頭家完美詮釋甚麼叫「古井仔內的水蛙」;示範了甚麼叫「恬恬食三碗公半」。華語不也有類似的諺語?「井底之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廚藝不精?別為我擔心,市場內多得是隱藏版米其林級高手,只要那初為人夫者別老是質疑為何不試著磨練鼎上功夫,魚沒煎熟?他自會回鍋搶救;肉滷焦了?另有一番臭芳仔臭芳的滋味。他就是不懂,我受不了的是我自己,尤其那招油在鍋中沸時,盡可能拉開距離,練習飛魚入鍋的放大絕。

煙火人生讓我懂得了庶民生活

市場賣熟食的那條巷弄特別窄,兩個人,並肩而行就把路塞好塞滿了,迎面而過可得親密摩肩或禮讓側身。偏偏窄巷內時時刻刻人擠人,混亂,唯一的場景;推擠,不二法門。

亂上加亂的,時不時還有攤商載貨的摩托車、三輪車、小發財硬要強行穿過窄巷和人流,窄巷不會突然拓寬,人流只能各自漫溢到可以閃躲的角落,各攤頭家還會自動吆喝或指揮攤子前顧客暫避攤子後--不慌不忙,安之若素,唯獨我呶呶叨念,正在交關的不管哪一攤哪一位頭家更不分男女,總是給我一個笑容,或說「伊的攤仔位就佇巷仔底,補貨姑不而將得愛出入」或說「大家攏是賺食人,小可仔相讓一下就過了」,幾次下來我學會了閉嘴。

有一回我正在東坡肉攤前交關,有台小發財一路要出窄巷,已然被訓練出師,想比照往常身體往攤位前內縮避過了事,頭家娘卻一把將我拉到攤子後躲藏,再兩手緊緊護持攤位,而頭家早一邊吆喝就要撞上攤位的小發財,一邊探頭進到車內幫忙駕駛座的老阿伯把方向盤抓直,其餘攤商頭家也只是笑嘻嘻護住自己的攤位別被擦撞,幾分關心幾分有趣地目送老阿伯如何在東坡肉攤頭家的引導下,安全出窄巷。

我看到目瞪口呆,追問:「技術這麼差為什麼要還開車?阿伯不知道他會撞到人撞到攤位嗎?」

頭家娘回以:「唉唷!伊就中風啊!又閣愛擺攤討賺,又閣無囝弟倘替手,大家湊相共一下就好。」

返回攤位的頭家接續道:「妳無倘看伊殕殕,三個囝兒序細攏栽培到出國留學,毋過無人肯倒轉來照顧序大人。」

頭腦突然閃過華語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盡是讀書人」,是不是類似台諺的「讀冊,讀佇尻脊骿」?

市場出出入入,年復一年,煙火人生讓我懂得了庶民生活。市場頭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質樸的庶民語言單純的庶民情義,我學會了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