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吐氣,泡泡就經過臉頰兩側往上浮去,我們靠著氣息和陽光,在蔚藍的海裡創造閃爍的光點。泡泡散開,首先迎來一群黑白黃三色的角鐮魚,牠們拖著長長的鰭,游泳時像仙女甩著彩帶飄揚起舞,很符合牠的另一個名稱「神仙魚」,我驚艷得想歡呼大叫,但在海裡嘴巴要用來呼吸,必須安靜。
「地球的70%是海,你難道不想去看看這個世界長怎樣嗎?」一位探險家朋友問道,這問題是他開始潛水的原因。
「當然要去!」我與他有相同的回答,迫切渴望進到海裡,想要長出不一樣的眼睛。
過去我專注在岸上的生態觀察,這時剛卸下一個長期賴以為生的角色,確實想探索更多未知的領域,當身邊一群朋友們都告訴我魚很鮮豔、海很美,我便啟程了。
「當個屍體。」
正值五月,我與熱愛賞鳥的好友們相約來到蘭嶼,在碼頭等待登船時遇見一位來自德國的背包客,他很驚訝:「臺灣是個海島,但好多人不會游泳。」這時我沒跟他說實話。
直到我背好全身裝備、泡在海裡,湧浪不斷擊上身體,重心漂轉,我才告訴潛水教練:「我不會游泳,而且我可能會怕水喔。」
「很好啊,你就不會亂踢。」教練回應,他的笑容看起來很真心。
浸濕一身裝備,體感重量反而減輕,更加提醒我這一身重裝不是為了去登山,我們在海裡,這是我未曾熟悉的領域。
「除了呼吸,我還需要做什麼嗎?」
「當個屍體。」教練很精簡說明。
於是我把頭埋進水裡,緊張時就咬著二級頭呼吸,專注讓氣體穩定進出肺部。刻意鬆開肩膀,吸氣時肺部如氣球膨脹,產生些微浮力,教練旋即調整BCD背心,拎著我潛到蘭嶼的海裡。
每次吐氣,泡泡就經過臉頰兩側往上浮去,我們靠著氣息和陽光,在蔚藍的海裡創造閃爍的光點。泡泡散開,首先迎來一群黑白黃三色的角鐮魚,牠們拖著長長的鰭,游泳時像仙女甩著彩帶飄揚起舞,很符合牠的另一個名稱「神仙魚」,我驚艷得想歡呼大叫,但在海裡嘴巴要用來呼吸,必須安靜。
另一隻鮮黃亮眼、體型略圓的魚游過我身下,魚身燙出一個黑斑,彷彿海裡深邃的眼睛,勾起我的好奇,那是鏡斑蝴蝶魚(Chaetodon unimaculatus),吸引我前往更深的領域,於是捏住鼻子吐氣,練習平衡耳壓,對教練比出ok的手勢,讓他帶著我繼續往下潛去。
直到我們抵達一片沙地,身旁滿是繽紛的珊瑚礁,礁上一條條海蛇浮動,藍黑色條紋游在蔚藍的海中,閃耀出白色光斑,我們和好多條發光的海蛇泡在同個海域。
即便只短暫待在12-13米,卻已發現太多叫不出名字的熱帶魚群、各種珊瑚礁岩與海葵,上岸後,我開始學習如何區分黑唇與黃唇青斑海蛇、闊帶青斑海蛇,查詢各種魚的名字,感覺世界被刷新。

不要打擾貓頭鷹
在岸上看海,只看得見各種藍與靛藍的層次,偶爾再加些雲影、白色的浪光,然而自然界的豐富總是超乎人所能預料,從繽紛的海裡回到陸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天夜晚在山路上,我與好友們關起手電筒,接受繁盛的星空覆蓋,傾聽蘭嶼角鴞滿山鳴叫,餘音繚繞整座森林;隔天清晨再次進入樹林,發現褐鷹鴞日初入睡前仍會覓食,看牠吃得一臉睏意,我們笑說那是牠的睡前「宵夜」。紫綬帶公母鳥帶著剛離巢的幼鳥在林間穿行,四周充滿活潑的音符,樹葉搖盪跳起舞,樹林成為探險場,新破殼的生命掌握時間,盡情探索、學習各種生存方式。


我們回到民宿,聞見庭院晾著剛割開的新鮮飛魚,民宿老闆以凝重的語調,嚴厲告誡:「不要吃飛魚卵!飛魚卵香腸不是蘭嶼人傳統會吃的東西!」
他強調蘭嶼文化捕魚有一定的禁忌和時序,注重生態永續,不同族群吃不一樣的魚,例如多肉好吃的魚給女人吃,叫女人魚,腥味較重、刺較多的魚是男人魚,長得奇怪的魚是老人魚,而老人能吃的魚最多,也可以吃男人魚、女人魚。
民宿老闆自幼就在海裡游泳,家中放滿許多珊瑚、魚類圖鑑,他伸手指著解說圖卡上一隻肥壯、有藍色與黃色條紋的魚,告訴我們:「這是線紋刺尾鯛,很好吃。」
接著他又指了指身旁的太太說:「她吃了好多隻。」太太羞澀地笑著。

老闆是熱愛生態的達悟人,當他帶我們夜觀,我甚至沒帶手電筒,因為他說已經有太多遊客湧進蘭嶼找貓頭鷹,雜亂的光源干擾了野生動物棲息,於是我們要盡可能不打擾動物,行走時必須安靜、只看他手上的光。
老闆只有在發現椰子蟹時綻放笑容,由衷笑道:「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大的椰子蟹!」並且再說一次:「不要喝林投果汁!」因為這是椰子蟹的食物之一,林投樹林是椰子蟹的重要居所。
兩種感知構成的世界
當我與賞鳥夥伴們決定一起進到海裡,讓老闆帶領我們浮潛,才剛游過礁岩,就有隻蒼燕鷗朝我們直直飛來,牠的巢大概就在岩上,因此才惡狠狠地威嚇驅趕。先前我們已看過許多次蒼燕鷗,但這卻是第一次浮在海上,看著蒼燕鷗主動衝來,直到我們游得越來越遠。
老闆開始為我們一一指認各種生物:這是藍珊瑚、腦紋珊瑚、軸孔珊瑚、長硨磲蛤⋯⋯腦紋珊瑚長得就像海裡的大腦。

他下潛,伸手指向一條帶紋華麗的大魚,頭轉向上,輕柔踢水,讓臉再次浮上水面,吸口氣告訴我們:「線紋刺尾鯛,女人魚。」接著又立刻潛下去。
而我想起這是他太太愛吃的魚。
海上和海下,是兩種感知構成的世界,海裡充滿感官的本能,眼睛單純接收繽紛色彩、觀看活動的各種形體,抬起頭,到水面吸口氣,人類才有了語言,萬物因而成為可以口語流傳的知識,被賦予名字、與家人的故事。
我才發覺,原來所有事物都可以這樣被單純感知,指認和命名,是後來的事。當我以純粹欣賞、辨識物種的角度來觀看這些魚群,對蘭嶼人來說,這些魚卻是維繫生存的養分、能讓家人露出笑顏的美味料理。
我當然記不得每一條魚、每一種珊瑚的名字,記不得這些魚在文化裡屬於男人魚、女人魚或是老人魚,只是再次體認到世界的豐富程度,遠遠超乎我所能想像,換個語言、換一種感知方式,所有標籤和定義,都可以重新洗滌,在一個版本的說法之外,還有好多早已經存在的可能性,有人住在蘭嶼守護生態,讓文化延續。
如果一隻一輩子不離開海葵的蝦子也足以動人…
再一次體驗潛水,起因是臺東好友約我到綠島調查蜥蜴,他們說天氣很熱,一定會想泡水,記得帶泳衣和面鏡。在步道上,我首次看見白斑石龍子,全球就只生活在綠島,這個騎車半小時就能繞一圈的小小島嶼。
小島路上沒什麼樹蔭,豔陽高照,才走幾步路汗水浸濕的衣服便黏在皮膚,所以我再次跳進海裡,手中握著潛水教練的相機,魚群游在身邊,發出靛藍色的光,我拍下影像,學著辨識全身紫色螢光的紫紅擬花鮨(Pseudanthias pascalus)、背鰭前方有鮮黃鞍斑的哈氏錦魚(Thalassoma hardwicke)、還有游泳時打開胸鰭,會瞬間閃耀紅斑的新月錦魚(Thalassoma lunare),胸鰭的紅斑外有一圈藍環,對比之下豔紅更加耀眼。

無論在陸地或是水裡,自然界的豐富和奇妙,不斷勾起我巨大的好奇,埋首照片、對比資料,使我幾乎就要相信:只要掌握了物種名字,就能瞭解這個世界更多一些。
照片跳出一張彷彿橘色花朵綻放的海葵,我回想起那天潛水,教練忽然指著海葵,示意我看見裡頭藏有一隻透明的小蝦子,我驚豔於竟然有如此晶瑩剔透的小生命,像冰晶凝聚在海葵裡。依據照片,查到蝦子的名稱是短腕岩蝦,又稱玻璃蝦、海葵蝦,遭受威脅侵擾時會躲到海葵的觸手下,受刺絲胞毒液保護,依附海葵而生。

這時我才漸漸發覺,地球的70%是海,30%是陸地,而人一生能涉足的領域,可能不到地球表面的1%。如果一隻一輩子不離開海葵的蝦子也足以動人,那麼企圖看遍世界的野心,究竟該擴張到什麼程度才合理呢?
以特定的知識框架來看海,就像拿了有限的容器,無法裝下所有海水,不可能將所有奧秘都收盡,終究要認知到理解的徒勞,並且無論我查詢再多名字,都缺乏深刻的經驗連結,比不上民宿老闆隨口說句:「這是線紋刺尾鯛,女人魚」,太太愛吃的魚。
或許正是停留,才造就深刻,澄澈的短腕岩蝦躲進海葵,海葵一生只待在海裡,一個人也可以一輩子只專心守護一個家園、培植小小的群體。
當臉頰旁的泡泡發光,在海水裡滾動濤洗,無邊無際的靛藍,解放我自以為是的野心,允許人們放心傾注目光,沉醉在微小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