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慶幸太陽能板不是建造在農地上時,父親表示現在將整個水圳蓋起來根本沒辦法進行一年一度的清淤,在集集攔河堰將水導去六輕前,這裡曾經很清澈,但後來便需要面臨淤積以及廢水,現在則成了一個沒有回音的黑洞,黏著在農村的風景中。
「你離退休的距離只差出租一片農地!」通勤的日子像火車行駛,景色一幕一幕,這塊看板上的標語越改越活潑、越誘人、越友善……誰知道,點綴著我離鄉的生活,看著我從青少年跨過成年的門檻。
收拾好物品,到下車前一刻眼神都緊盯手機螢幕。「叮咚!」父親傳來訊息,車門開啟,我關上手機,螢幕的黑與夜色相互照映。公車上擁擠的空氣彷彿瀰漫著沉重的煙霧,我打開父親傳來的訊息,是一個太陽能公司的網站:清新的配色、易懂的操作介面、誘人的廣告詞,我一面驚嘆著網站的設計簡直贏過大部分公部門網站,一面想像著無數落入這炫目色彩中的農民。
對家鄉的記憶成為一幀死板的畫像
「怎樣?想種電喔?提早退休?」我問,「白癡,我們家的田在山坡上很難種啦,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出去不要說你是農家子弟。」父親回了一長串,我希望他知道我不只是那個意思。
我們村起初種電的人不多,第一次聽說太陽光電是在國小的自然課上,老師鼓吹著我們設置屋頂光電,多出來的電還可以賣給台電賺錢。但老師從來就沒有解釋到,為何本來常出現在屋頂的太陽能板,逐漸侵蝕了地上,以及童年記憶中的鄉村風景。
夜色漸沉,聊天室的另一端父親應該已經睡了,我在四人的宿舍開著宿舍小燈念書,上高中後每天看到最多的生物是人,猛然想起其實滿可怕的,但每每舟車勞頓回到家迎來的只是夜色,黑麻麻一片根本也看不到蟲鳥和植物。對家鄉的記憶成為一幀死板的畫像,所有氣味、顏色和情感都被封存在一個印象中。
一次宿舍的聚會,大家聊起自己的家鄉,「員林還是太鄉下了。」「哪會!員林還有光明街,不像永靖連個像樣的市區都沒有,是真的鄉下。」「永靖至少還有火車站欸,看看古坑,距離最近的火車站開車還要二十分鐘。」都市成為人們談論一個地方的指標,百貨公司、電影院、火車站、街道……聊到最後發現大家其實半斤八兩。「笑死,所以我們才要來臺中念書啊!」眾人哄堂大笑。
世界對這庄頭的人們來說更近了
在十八歲的彩色未來面前,家鄉是黑色,是沒有希望的所在。
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總是聽父親提起隔壁村的誰又靠種電年收百萬,「但我還是覺得土地是要拿來種東西的。」他說,我問:「可是誰不想躺著賺呢?」到都市後,我對這種訴諸道德的預設變得特別敏感,「農地可是攸關國家的糧食安全,怎麼可以這樣亂搞?」他氣憤道,「但人不吃水果也不會死啊。」我說,他臉色陰沉地看著前方,佈滿田埂的雙手握著方向盤,不再說話。
我出生時已經是臺灣農產品大量進口的年代,總覺得果農一直可有可無。父親過了五十五歲之後,開始沒辦法整天在太陽下工作,總是在太陽爬到六十度角前後躲回屋內,在電視節目那些光彩的青農面前,他的日常勞動是黑色,是沒有人看到的陰暗角落。
出庄必須經過的大圳,在五十年前曾是土堤防,父親說每次要涉水經過都很像要出國一樣,到隔壁庄的某人家做粿,甚至到更遠的市區。現在,在水泥堤防邊是兩條筆直的產業道路,世界對這庄頭的人們來說更近了。約莫在我上高中那年,水圳的上空建造了整排的太陽能板,經過那兒再也不是投身自然,而是如同水泥加上太陽能板一般,像住進了一間陰暗的房子。正當我慶幸太陽能板不是建造在農地上時,父親表示現在將整個水圳蓋起來根本沒辦法進行一年一度的清淤,在集集攔河堰將水導去六輕前,這裡曾經很清澈,但後來便需要面臨淤積以及廢水,現在則成了一個沒有回音的黑洞,黏著在農村的風景中。
簽下合約,將土地換上一襲黑色的長袍
在我念幼稚園的時候,走廊和樓梯間總會貼著一鄉一特產的介紹圖,老師會帶我們認識各個鄉鎮,然後比賽誰能背出最多、最正確的特產。隨著記憶被淡忘在長大的殘影之中,也沒有人告訴我,為何那些五彩繽紛的蔬果之鄉,變成了新聞說的「不利耕作區」?父親只會看著新聞罵他們胡說八道,但平原終究變成了黑色之鄉,豔陽天太陽能板反射著日光,閃爍著錢的顏色。
在回家的夜幕翻篇幾次之後,地勢較低平的隔壁村也種起了電,父親說光電公司的「專家」來過幾次,這附近雖然不能大規模開發,但零星的田地倒也是勉勉強強可行,端看農民的意願。
「農民交流所」裡熱烈討論這個訊息,大夥故作鄙夷地看待這次光電開發,說那是沒有能力耕田的人才去謀的道路。
農民交流所是好聽的名字,實際上則是一處幾個村落農民聚賭的工寮,每天幾萬塊現金在粗壯的手裡來來去去,偶爾聊些耕作經驗,主要功能仍是收留那些在家庭以外尋找溫暖的男人們。
七嘴八舌過後,零星的農民簽下合約,將土地換上一襲黑色的長袍。其中一位因毒癮剛從監獄假釋回來的青年,將祖上流傳下來的大塊田地都簽在了二十年的合約下,收到訂金後在農民交流所的賭桌上出入越來越頻繁,金額也越賭越豪邁,最終積欠下了大筆賭債,徹底消失在村莊中。
「他捲走的可都是大家的辛苦錢。」一次跟父親散步經過那片種電的農地時,我說。「沒辦法,就貪啊。」他雲淡風輕地說,田裡長滿了雜草,生氣盎然地蓋過了閃亮的太陽能板,彷彿黑色的長袍上多了幾分粗糙的點綴。我說那也不是他們的錯,「但世界本來就是如此啊,遊戲是這樣,你只要不下去玩就不會輸。」他說,我們在田間小路看著佈滿太陽能板的農田跟水圳,一路走進夜幕中。
農民交流所捎來傳聞,在許多人的錢被捲走後,越來越多人簽下了種電合約,黑色終究佈滿了整塊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