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賺自己的退休金,不用靠子女。」「你的農地、原保地想種電嗎?」這些斗大的標語立牌插在村口。但真正攻入老農和村民心裡的,還是小陳那根舌頭。他會關心老農,足底筋膜炎怎麼一直沒好?問問農務子女有沒有要接,再適時遞出名片,說設備和流程他都能幫忙跑。
「妳聽見幾聲蛙鳴?」秦醫師透過電子耳問我。人工耳蝸接受訊號,刺激聽神經,聲音好像從腦子裡傳出來的。
「一聲?兩聲?三聲?幾聲呀,霞。」他說得很慢,但環境太暗我見不到他的口型,只能盡量猜。秦醫師又叫我的漢名,我跟他說叫Seliyap,晚霞的意思。
我閉起眼,在腦海中等待音訊,等待如閃電般亮起的神經,連通腦中的聽覺區。
但我還是沒聽見什麼蛙鳴。
昏暗的會議室中,棗紅地毯上積滿了塵埃與水氣,走在上面就像在擠壓一塊老舊的海綿。會議室的椅子全靠牆疊了起來,僅留一張擺在房裡的正中央,秦醫師說那是指定監聽位。房間盡頭有一組巨大的音響,黑檀木黃銅腳釘刺進地板,高音單體與耳齊高。
以為你要讓我聽什麼交響樂呢,我說,秦醫師笑我還不夠資格。「總共十二聲。」秦醫師笑說我是「木耳」,至少要聽到十聲才對得起這組音響。對先天聽力障礙的人能開這種玩笑嗎?可以嗎?我問。他沒回答。
我又問這聽的是什麼?他回答「大自然之聲」,是台北植物園清晨的高分率收音,可以聽見建國中學的鐘聲和貢德氏赤蛙的鳴唱。
「要聽青蛙叫不會去外面的隘寮溪聽嗎?」我站起走到窗邊把厚重的窗簾拉開,以為能看到溪,卻看見彩繪玻璃窗上爬滿了蔓藤,七彩的葉影光斑在房內舞動。這裡很久很久以前是祖先的獵場,很久以前是教會,後來是學校。八八風災溪水暴漲把學校吃掉一半,廢校後這裡什麼也不是,但你也可以說,是秦醫師的視聽間。
我最後問:「台北植物園可以叫大自然,那我們三合村叫什麼?」
「荒蕪。」秦醫師回答。
秦醫師的診所位於三合村的三合路。秦醫師父親是早期公費醫學的學生,畢業實習完畢後便分發到部落的衛生所工作,幹到退休後才在村裡買了棟小小的平房,隨意看一些病。偶爾心情好鐵門就拉下,拎個半瓶高粱,扛起釣竿去隘寮溪找捲仔去。
那原本是村子裡唯一的診所,直到政府好像某一天突然發現偏鄉醫療似的,通過了針對山地離島地區的醫療給付計畫,一夜之間他們的健保點值翻倍,城裡的診所還在苦哈哈地一點兌換○‧九元,三合村如雨後春筍冒出的診所已經不用收掛號費就能有不錯的收入了。而位於山麓的三合村診所,打著民眾幾乎無須自費的招牌,吸引了許多來自三地門部落和屏東市郊的病人拜訪。
秦醫師說了好多次,說他父親在把診所交棒時,是這樣教導他的—。
「—我們診所就櫃子上這四十幾種藥,你就把這些搞懂,可以治的就治;不能的就叫他另尋高見吧!」
而那面積了藥粉及塵埃的藥牆即是我每日需面對的課題。
作為診所的護理師兼藥師兼打掃人員,每個看診日,我是第一個到達診所的工作人員。騎著機車抵達時,診所外的鐵皮下常常已經坐滿部落裡的老人們了。他們有些是要來回診、拿慢箋、帶著保溫瓶來裝飲水機的水,但更多的,就是無聊。
開診後秦醫師在診間看診,看完會把病歷從半張報紙大的窗口送回來調劑室,我總會快速瞄過幾行潦草的鋼筆字,搜尋最後的神祕數字。原地旋轉一百八十度,從藥牆上找到對應的號碼,用細長的鐵匙取藥,送進分包機,再右轉九十度來到取藥窗口。
「三餐飯後配溫水。」我知道自己ㄙ、ㄘ的發音不好,所以都會記得用手勢輔助。有些老人家也戴助聽器,我就會想像其實我們的對話,透過儀器,就像兩個機器人在用電子訊號溝通。
我還在熟悉電子耳的聲音,聽力師跟我說目前聲音會很像Google小姐說話,慢慢會有新的聲音出現,要我別急。
那日看診很順利,來的都是熟面孔,大多是來聊聊天的老人,病患送了幾包自己菜園種的飛機菜、翼豆和一顆木瓜。
「今天碧雲阿嬤怎麼沒來?」秦醫師發現熟面孔少了一張。
「她說今天身體不舒服,就在家休息沒來看醫生了。」老人回答。
秦醫師對著老人微笑,雖然他戴著口罩看不見嘴巴,我仍能透過那金邊圓框眼鏡看見如新月般微笑的眼睛,以及那如河口沖積細流的魚尾紋。
我對外聲稱,我是愛上那個微笑,才在護理師、藥師、打掃人員的頭銜上又加掛了秦醫師小情人的稱號。
實際上,我是愛上他的小腿。
媽說她也是愛上爸的腳,粗壯黝黑,彷彿是兩根千年石筍,看上去就是能扛起家族期望,在烈日重物底下前進的腿。可惜了,現在這雙腿每天只從家門口移動到雜貨店前的摺疊桌椅,和其他可惜的粗壯小腿喝到天黑。而秦醫師的腿則是白鷺的脖子,潔白,擁有迷人的曲線。媽說那是平地人的腳,不是拿來站的,他們都是坐著、躺著在賺錢。
傍晚送走最後一位病人,我便將鐵捲門降半,整理病歷準備關門。這時突然從門縫鑽了個人,一看,是光電業務小陳。
「休息了嗎?」小陳明知故問。
「沒關係。」我微笑回答,轉身拿起掃帚時翻了個大白眼。
秦醫師把小陳邀進診間,我隱約聽到他偏頭痛又犯了,想吐。醫師問他最近有沒有喝酒,小陳說比較少,醫師就告訴他「該喝就喝,突然不喝會戒斷,頭就會痛。」
「霞,幫我抓九顆十七號,磨粉喔,小陳要配酒喝。」秦醫師喊。
光電小陳是設備商派來鄰里溝通的業務。秦醫師曾跟我說小陳的公司是「饋線蟑螂」,我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義,只知道這幾個字不太好發音。三合村裡,有很多外地來討生活的年輕人,村子裡都習慣在他們名字前面加個職稱,好記憶。如:保險小安、汽車小凱、光纖小李、裝潢小白。這些業務不論颳風下雨,都會騎著機車穿著襯衫在三合村蜿蜒的道路上穿梭,中午在便利商店裡睡覺,下午在檳榔樹上貼傳單。其中,光電小陳的腰是最彎的,他遞上名片時總會誇張地鞠躬。總喜歡把「誠意」和「溝通」掛在嘴邊。
藥粉拿進診間時,正好聽到小陳問:「今天晚上太陽能光電的那個會議,你會來吧?」
秦醫師和三合村裡的一些社會賢達一同投資了接近五甲地的太陽能光電,除了秦醫師外,都是外地移居三合村的人。這些外地人大多居住在主幹道附近,過於原生的叢林令他們恐懼。綠電,他們是這麼說的,說這些太陽能板比那些砍下的雜木林還要更環保,更有經濟效益。
「自己賺自己的退休金,不用靠子女。」「你的農地、原保地想種電嗎?」這些斗大的標語立牌插在村口。但真正攻入老農和村民心裡的,還是小陳那根舌頭。他會關心老農,足底筋膜炎怎麼一直沒好?問問農務子女有沒有要接,再適時遞出名片,說設備和流程他都能幫忙跑。
我直直瞪著秦醫師。今晚,我們約好要去高雄幫我的電子耳調頻。我能忍受秦醫師很多事,包含他杯子喝完都不洗,或是他要回家陪老婆不能常常和我在一起。但我無法忍受他食言,因此當他用無辜抱歉的眼神回望我時,心底只有滿滿的失望,真的快被他氣死。
我氣到懶得和秦醫師說再見,小陳一離開,便拿起包包甩門走人。我沿著三合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很用力,電子耳判斷鞋跟的聲音是重點音訊,便消除了隘寮溪上的風聲底噪。我感覺有個人在我腦子裡孤單地跳著踢踏舞。
拐了個彎,往河堤走去。苦楝盛開,淺紫的花開滿整座河堤,開在墳地,開在陌生人家前的院裡,開在鳳梨田中。淡淡的清香和檳榔花很像,配著傍晚涼風灌進肺中,我慶幸自己的嗅覺和視力沒像聽覺那麼糟。
一輛車子向我逼近,我用餘光看見秦醫師的保時捷休旅。他開得很慢,貼著我前進,秦醫師把副駕的門打開。車子的警示音響個沒停,還好我高頻的聲音感度差。
「上來啦。」他緩慢滑行,我仍繼續走。
車子沿著緩坡前進,邊坡上彩繪著很醜的山豬和一些微笑拿著弓箭的獵人。
我指指電子耳,雙手一攤,聽—不—到。
「Seliyap!你要走去哪啦?高雄在河的對岸!」秦醫師知道我在裝,拉高嗓子喊。
腳好痛。我把鞋子扯下,丟進他的車子裡,一個翻身跳過護欄,往河床下切。春雨未降,隘寮溪仍是旱季,乾瘦的芒草梗子從卵石縫內鑽出。部落裡孩子的腳掌可以完美貼合這些卵石的曲度,走起來不費力。小時候,上游的河川會帶來許多繪上優美紋路的石頭,晨昏之時這些細細的紋路會閃耀金光,像是溪裡的星星。有一天城裡的人們發現了這些石頭,說它們是「龍紋石」,是礦脈中的金、銅、鐵礦在柔軟卵石上的鑲印。人們很快地,把童年的星星搬離隘寮溪,留下蒼白的泥與沙,留下荒蕪。
「幹。」我的左腳突然陷進一個軟物,流出鮮紅的漿液。哪個白癡在河床種西瓜啦?
一個西瓜的空檔,秦醫師追上了我。我知道他平地人的腳不習慣走這種路,但我還沒打算原諒他。
「覺得我麻煩你可以說啊。」我對他喊。
這句我說得太急,語言治療師跟我說過ㄇ要比ㄆ多一點鼻子的氣流。我還記得治療師要我把食指壓在鼻翼,感受鼻腔的震動。ㄕ是擦音,要感受舌尖背和前硬顎間的空氣振動。
我忘記那天我們站在隘寮溪的河床多久,幾群歸巢的白鷺飛過,遠方三地門的街燈亮起,草蚊仔輪流在我們頭頂聚集。秦醫師有個壞習慣,他很愛把話講滿,跟你保證很多事,他的確能力也夠,所以你很容易相信他。而當他失約時,那道歉又是那麼的真誠,然後他會過度認真地想要彌補,認真到你可能會覺得:「算了,就這樣吧。」如此妥協。但這樣公式化的劇情一再上演,最終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連失約和道歉他在一開始都已經計畫好了?
「蚊子好多,要站多久?」我好像最後那麼說的吧?
「小山羌生氣了喔?」秦醫師說。這句聽起來超歧視的,你看過山羌?我回問。當然,當我是智障平地人嗎?他笑。
「在木柵動物園看的。」秦醫師的幽默感很欠揍。
上了車之後,秦醫師帶我到村子裡的第二間7-11。三合村還沒偏僻到連便利商店都沒有,但第一間和第二間的空檔確實很長。
「你去過轉運站的那間7-11了嗎?有賣那個氫氣咖啡喔。」來診間的病人前些陣子都在聊這個話題。
「是氮氣咖啡啦。嗯嗯,舊的那間狗味太重了。」秦醫師如此回答。
我們在面對河堤的高腳椅上坐下,吃著冰淇淋。便利商店裡電視循環播放著一九年的HBL賽事,我曾多次看過同一對老夫妻打賭比賽的勝負,但我沒告訴他們,普門中學打一百場也不會贏永仁。
又到了大水蟻紛飛的季節,店員在日光燈下厭世地掃著滿地的蟻翅。脫翅後的蟻在便利商店的玻璃上找尋另一半,準備交尾。我想著這些白蟻是怎麼在聲音無法傳遞的情況下,不同窩的蟻群,在同一晚紛飛的呢?
秦醫師說他沒給我看過電子耳的收據,也沒打算給我看。聽見,很重要,但要聽懂、聽清楚是要練習的,付錢給我裝上電子耳也不是意味著要聽他的,秦醫師要我自己聽,自己想。
「那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我問秦醫師。
他笑著看我,愣了幾秒,用指腹把桌上一隻大水蟻壓死,搖搖頭。
「我在想,如果同時把我們兩個的頭,塞進那台微波爐裡加熱,我腦子裡的線圈爆炸,夠不夠炸死我們。」
我看著秦醫師的眼睛,尋找深處動搖的部分,窗外稀疏的車流在瞳孔中留下一道道冷色的刮痕。
光電會議辦在祈禱院後方的鐵皮下,我們抵達時大夥們已經喝開了,幾個年輕人搶著麥克風,三個在笑,兩個在哭,幾隻野貓在桌底穿梭撿拾食物殘渣。我總覺得奇怪,明明祈禱院裡面漂漂亮亮,有冷氣也有好的桌椅,但大家總愛擠到這些簡陋的鐵皮下,幾張破爛的椅子凳子,或坐或蹲,點著蚊香抽菸喝酒。
「大醫師來了啦!遲到罰三杯唷。」人群中有人鼓譟。
秦醫師坐在光電小陳旁,非常迅速地把桌面的三杯米酒給Shot掉,最後一杯飲盡時把酒杯倒扣在頭頂晃了晃,看著對面的村長。村長對著後方在玩爵士鼓的小孩吼了幾聲,跟他說「耳聾姊姊聽了會很煩。」小朋友鼓棒一丟便鑽到祈禱院的深處。
「醫生啊,你那幾萬塊的音響什麼時候輪到我們爽一下?藏在哪裡啊?」村長抓了一大把花生,邊吃邊問。
「人家有在玩的發燒友,音響沒百萬都只是聽個響而已,什麼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我們這種鄉下人聽不懂啦。況且,秦醫師這組音響,買是有教育目的的,對吧?」光電小陳看向我和秦醫師。
一群人在聊天是最考驗聽力的時候,聲音很容易糊成一片,像是不斷拍打的海潮。光線昏暗,口型難以辨認,電子訊號不斷點亮腦區,久了便會刺痛、暈眩,我下意識摀起耳朵,才想起來接受音訊的是位於顳側的體外機。
「我先去附近走走。」我輕聲告訴秦醫師,便起身離去。
祈禱院後方是一區咖啡園。園區的上方拉了四條仙女燈,球狀的暖色燈泡延伸至咖啡園深處。我走在灌木叢間的土丘,腳底不斷壓過腐敗熟軟的漿果,黏液使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晚風難以滲透茂密的灌木叢,咖啡園裡是悶熱潮濕的,我解開襯衫綁在腰際,將胸口露出。仙女燈點亮我鎖骨上的汗珠、枝幹上的果實、林地上一些生物的鱗片。腳步聲、樹木輕搖的摩擦、遠方人們的歌聲,以不同頻率的電子音在腦中響起,我還在學習如何辨認這些聲音的位置及遠近。走道的尾巴,咖啡園的盡頭是一座池塘。
方才在打爵士鼓的男孩站在池邊。你在幹麼?我問。他突然站起,手背在身後,一副做錯事的神情。
「在給青蛙抽菸喔?玩啊,我要看。」我看見男孩腳邊一隻青蛙,兩腳被固定在土中,嘴裡含著一根水鴛鴦。男孩仍立正沒有動作,我便過去搶了手中的打火機,將青蛙嘴邊的鞭炮給點燃。
鞭炮開始冒煙後我們趕緊躲進咖啡林。從枝葉的縫隙中,我看見青蛙鳴囊鼓脹時的白,圓潤眼眸中仙女燈的光火,嘴邊的煙。我感覺自己的心跳與鳴囊的膨縮同步,耳邊只有炮紙燃燒的細響。爆炸的瞬間我感覺電子耳向我腦袋緊縮、發燙,鞭炮的響聲悶悶的,伴隨著輕微的暈眩感。
但整個過程我還是沒聽見半聲蛙鳴。
「好無聊喔。」男孩看著地上一抹灰灰的痕跡,青蛙不見了,沒有四濺的內臟,也沒有腦漿和鮮血。想用小小的鞭炮製造大大的刺激,這樣的想法有些天真,因為,三合村就是個沒有什麼大事發生的小地方。我抓起男孩的手,湊上去聞了聞,手心有硝煙與乳酸的腥臭,汗水中有燒稻草的氣息。
「回去好好禱告,好好懺悔,然後再想一下要帶我玩什麼。」我在男孩耳邊輕聲道。
男孩點頭,說:「下次我們再試試讓青蛙坐太空船。」他鬆手,大喊一聲,跑進咖啡園裡,喊說下次會準備更多的鞭炮和一個奶粉罐。
光電會議結束,我載秦醫師回市區,今晚他要在老婆那邊睡。路上他問我今天會議聽到什麼?我說聽到村長說光電蓋在那邊會干擾生態。
「那你就只有『聽到』,沒有『聽懂』,村長意思是,我們工程車施工經過的那幾塊地需要事後回填、重鋪,我們給他們的三百萬還不夠啦。」秦醫師笑,轉身把頭塞進肩窩。
今晚吹南風,溫暖的水氣撞到真笠山,輕輕地包覆三合村。深夜的88快速道路上,汽車擋風玻璃反潮微濕,沾惹上一些落葉、細塵,和幾片被捨棄的蟻翅。
半年後的一個清晨,祈禱院玩鞭炮的男孩,坐在阿公機車的後座去上學,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被一輛砂石車給撞上。阿公大腿骨折,男孩則是噴飛到路旁的蓮霧園中,腦漿四溢。
我感到十分可惜,其實滿想看看青蛙坐太空船的。
隔日下午開診前,小陳傳了訊息過來說:「出事了。」我從調劑室的小窗看見秦醫師一臉驚恐,唇無血色。
工人上午在整理光電太陽能預定地時,挖到一處鬆土,他們繼續深挖,竟發現滿滿的骨頭。起初還以為是什麼動物的遺骸,直到敲到一顆人類頭顱,才驚覺事態不妙。
而這顆頭顱此刻正坐在秦醫師的桌上。
工人們用芒果套袋將頭顱給包裝,秦醫師將頭顱取出舉至眼前。顱骨的耳窩上方有一處破孔,像是被子彈射穿的痕跡。
下診後我們急忙來到預定地,到達時光電小陳已經插著腰站在坑旁了。
「秦醫師。」小陳擠出笑容,遞上了香菸。秦醫師搖搖頭,問狀況怎麼樣?小陳嘆了口氣,指了旁邊的大洞。
眼前坑裡亂七八糟塞了滿滿的遺骸,骨頭大多破碎斷裂,有些沒斷乾淨的骨頭上還有砍傷的痕跡。我們數了數能見到的頭顱,至少有七具。傍晚剛下過雨,骨頭上的泥沙被洗去,看上去就像剛埋下去的樣子。
「秦大哥,老實跟你說,這件事我和上面報告了,他們會擔心在這樣的地址上施工,可能會有一些反彈的聲音啦。而且,之前應該跟你談過,我們老大他比較……。」小陳彎腰搓揉著雙手,手都快被磨出血來了,講話越來越小聲。
「迷信?有,你說過。」秦醫師嘆了一口長氣,蹲了下去,撿起一根肋骨。
「他有透露一點疑慮啦,說,如果這事沒好好處理,最壞的情況他們可能會抽離資金,去找別的村子合作。」
「這事我會跟村子裡其他人商量,和一些長老、頭目溝通,放心。」秦醫師把話搶了過來,「放心」二字說得特別重。
他們繼續在那站了好久沒說話,瞪著那些骨頭,好像多看一點就會消失似的。過了好久,起風了,伴隨一點細雨,空氣裡有雞糞的味道。
我盯著那些骨頭,發現土坑深處有很微小的聲音,唧唧唧唧唧,微弱的電子訊號,我頭骨裡的線圈熱熱癢癢的。歪著頭,我試著接收更清晰的音訊,唧唧唧,我心跳加速,眼睛睜大。我好像,聽見骨頭在說話。
小陳輕聲說,那口氣不是業務的調,而是更純粹的疑問,他說:「你覺得,這些骨頭怎麼來的啊?」
「可能是以前漢人和原住民搶地,把人殺了就全部棄屍在這吧?」秦醫師把骨頭扔回坑裡,不知道,我亂猜的。秦醫師說,以前原漢衝突、械鬥大多發生在山麓地帶,像三合村這樣的地方。(摘錄自《夢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