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貓仔

進入村落前的大小道路交會在小祠門口,這陣子時有滿載大小金屬板的貨車出入,右轉通往很多房子聚集的地方,不過最近天氣變來變去,時常有藍色白色的棚子搭在路旁,坐在棚下塑膠椅上的大人們整天枯坐在室外,見到他靠近便會不耐煩的起身驅趕……

雨停之後,貓仔才終於從路口交匯處小小的五營神龕裡探出頭來。

雖說屬神龕式外型,但遠看其實就是間半人高的小祠,鵝黃色水泥廟體三面封閉,開口處鑿了中間大兩邊小的三個長方形凹槽,兩條紅底黃字浮雕對聯之間門戶大開,滿是香腳的綠色陶瓷插香爐更深處是盤香架與鑲在牆面上的將軍神位,貓仔就睡在那,伸長手腳,腹部貼在大理石神位上,尾巴時不時甩啊晃的,撩動入口處的敬神酒杯和打火機。

這裡是貓仔最近新發現的秘密基地,只要避開早晚奉酒燒香的時段,基本上整天沒有人會特別注意這裡,掛在小祠紅色屋頂下的八仙彩遮去大半光線,相較於路口對面爬滿藤蔓的廢棄老屋,躲在神龕裡面可以安穩睡個好覺不受打擾,唯一的缺點就是酒杯裡的液體常常又苦又臭,他一點也不喜歡。

雨下了整個晚上,他也就在裡頭躺了整個晚上,雨水落不完的緣故,平時會在清晨前來點香奉拜的阿伯沒有如期出現,但貓仔還是伸了伸懶腰,確認腳掌爪子收合的流暢度,打了個大哈欠,理完肩頸部位的橘色毛髮之後便準備出門。

正式離開神龕前,貓仔刻意伏趴在小祠門口,讓同樣住在廟裡的小小生物可以爬上他的背脊,跟他一起出門巡邏。

那些穿著盔甲的人形小生物他以前就在村莊周圍見過幾次,偶爾會拿著刀劍揮舞,追逐驅趕長得奇形怪狀的東西,只是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坐騎載著他們到處跑,但既然他們提供住的地方,揹起來也沒什麼感覺,甚至不太管他想往哪裡去,他也就不怎麼計較了。

進入村落前的大小道路交會在小祠門口,這陣子時有滿載大小金屬板的貨車出入,右轉通往很多房子聚集的地方,不過最近天氣變來變去,時常有藍色白色的棚子搭在路旁,坐在棚下塑膠椅上的大人們整天枯坐在室外,見到他靠近便會不耐煩的起身驅趕,兩、三次下來他也就不太喜歡先往那個方向去,反而是左轉通往果園的小路更愜意一些。

左轉的叉路有兩條,貓仔通常會以五、六十公尺外的椰子樹當作指標——樹怎麼不見了?他小跑步湊過去看,兩三輛小發財車臨停在路邊,幾個粗胖的大人不知道在和另一對老夫妻說些什麼,他認識那對老夫婦,尤其是那位矮小的阿媽,常會將一些剩菜剩飯裝進塑膠小盆子,放在野狗吃不到的圍牆上讓他餓的時候可以飽餐一頓,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叫做「貓仔」,也是因為阿媽常這樣招呼他過去,他很聰明,聽幾次就知道過去會有東西可吃。

平時會狂吠猛吠的那三隻大土狗不知為何少了兩隻,只剩下最瘦小的那一隻看起來委屈又可憐,被其中一個胖大人跩上小發財的後車斗上綁好,貓仔跳上紅色磚牆上坐好,準備好好欣賞那些臭狗的狼狽模樣,卻發現鐵絲網破開一個大洞,果園裡全部的龍眼樹全都被砍光了。

「喵?」他歪著頭問。

正和阿公滔滔不絕的胖大人瞥了他一眼,沒有多理他繼續比手畫腳,「遮龍眼叢我全部幫你清hōo走,你免煩惱,我遮攏會替你處理到tah,處理hōo好勢。」

「啊遮二十年後⋯⋯」

「這地uan-ná是恁翁仔某ê,遮你免煩惱,種電mā是leh養地,二十年後看恁後生ah是啥人beh來重新種作攏會駛。」

貓仔聽不懂,小小人形生物不知為何從他身上跳下大半,全飛到了阿公肩頸和頭頂,揮舞著武器對著胖大人又叫又跳,他沒興趣管那麼多,打算繞過他們兩人,去找剛走進果園旁小寮裡的阿媽看有沒有吃的,沒想到一跳下圍牆,小發財後車斗上的土狗忽然開始大聲吠叫,嚇得貓仔拱起身子,扭頭循聲望去——

巨無霸車頭迎面塞進鄉間小路難以動彈,就和他之前貪玩跑到更遠一些的田裡冒險時,突然出現隔壁蓮霧園裡的超大型野獸一樣,他們有又大又方的白色頭部,後面接著超長拖板、好幾綑長條鋼筋以及白線分出黑底的大面積太陽能板,通常都會有沒穿衣服的胖大人從車上跳下來,用野獸的尾巴的鉤子把背上的東西卸下來放進果園裡。

他這次沒有那麼怕了,對方那麼胖,只有被綁住的笨土狗才會被抓到,想到這裡,貓仔愉快地提起腳步,從破開的鐵絲網下鑽進果園,但奇怪的是,原本堆在小寮裡的黑色塑膠籃跟磅秤都不見蹤影,大桌子也只剩一張桌腳斷掉的擱在原處,鐵皮下幾乎什麼也沒有,連他專用的吃飯小盆子也都不見了。

「啊,貓仔來!」他站在原處好幾秒後,阿媽才終於發現他的存在。

「嗯?」東西呢?他問。

「哎呦,我攏bē記tit你會來巡田水,遮beh租hōo人種電,老歲仔沒法度閣種作囉!」

「嗯?喵喵——」一次講太多了,有東西吃嗎?他低頭用臉頰蹭了蹭阿媽粗糙的手指。

「腹肚枵啊?啊,物件攏清走啊,m̄知敢閣有食ê⋯⋯」邊說邊起身,阿媽巡視了小寮裡一周,只剩角落半包狗飼料能暫時充當一餐,她先去堆回收的地方拿了一個便當盒來,接著彎腰提起飼料,拆開橡皮筋緊綁的開口,嘩啦嘩啦倒滿半盒。

看起來就不怎麼好吃,他低頭聞了聞,是一股濃厚卻詭異的腥味混雜飯菜味,完全不像他平常吃的魚肉或白飯,那些笨土狗整天吃這種東西,難怪長成這樣,他噌了一聲,後退幾步,坐下繼續等能吃的食物擺在面前。

「bô愛食喔?飼kā會揀食,真正是吼⋯⋯我mā bô其他通食ê物件啊哪。」阿媽說。

貓仔在原地又待了一會,發現阿媽沒有繼續準備新的早餐給他,反而開始將小寮裡剩下的東西搬上車,他只好回頭離開小寮。回到路面,小發財已經載著那隻土狗離開了,超大塊頭的巨無霸還緩慢蠕動前進,抵達小寮這裡可能還需要五六分鐘,至於那個話很多的大人面對著早就沒有果樹的園子,雙手埋在垂下來的肚子夾縫裡,他又看了貓仔一眼,那眼神裡同時摻雜著笑意與惡意,貓仔認得那種眼神,有時候有人要捉弄他時也是那種眼神,他用力「喵!」了一聲,豎起尾巴毛髮,往低矮磚牆的方向迅速跑去。

越過矮牆,穿過巷弄間的雜草叢生,避開水坑,等貓仔稍微冷靜下來時,他已經身處在紅磚牆和老水泥建築構成的迷宮中,他好像來過,又好像一切都很陌生,附近有幾處打掉重建的新樓房,他不喜歡那些吵雜的聲音,又轉過一個彎,是間兩層樓高的大廟。

他身上的小生物們躁動了起來,紛紛從他身上跳起往廟門口飛去,他忍不住跳起來用前爪去撲,但什麼也沒抓到,他又繼續往前跑想要追上他們,跑過廟埕爬上階梯,沒想到小生物們飛進中間的門之後便不見蹤影,他也越過紅色門檻,落在廟裡的大理石地板上。

左顧右盼,貓仔的眼睛跟丟了那群人型小生物,反而被另一側的木造王船 吸引,廟裡沒有其他人,他蹦蹦跳跳來到王船前,四肢一彈,輕巧躍上王船甲板,踩在小小的令牌和兵士之間。

轟——

忽然打了個響雷,貓仔嚇了一跳,整隻縮在寫著「朱」字的旗幟下方,外頭雨水又落下來了,一口氣將整桶水倒下來似的,不知道阿公阿媽有沒有淋到雨?那些方形的大板子跟斷掉的龍眼樹不知道濕掉之後會不會臭掉?那個胖大人會繼續待在那裡很久嗎?那些笨土狗是被賣掉了嗎?

啊,真累,應該都不太關他的事,貓仔決定好好來補個眠,他今天運動太多了,也沒有吃到阿婆的飯菜,說不定睡著就不會餓了?他打了個大哈欠瞇起眼睛,靠在主桅旁盤成一團,剩下的都等睡醒再說好了。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