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玠安)
(攝影/陳玠安)

無聲的地方放著煙火

{留下來的人}專欄

許多事情在當時未曾真正理解,便留下了待解釋卻沒有人解釋的部分,儲存在成長的硬碟。也不會想要輕易打開檔案,即使,裡頭也有快樂,卻總帶著更多幽微未解,未癒的小擦傷。

關於如何哀悼我的憂鬱歲月,直至現在,還沒有答案。

臨海的美崙,佔據了成長篇幅。海風很大,騎著單車的孩子,已習慣那種逆風微略吃力之感。

海有各種美,有時美到缺乏同理心。散逸的事件,無法諒解,就這麼存擋了。像是海的無情。

閉上眼,我看見一個年輕人朝著路的反方向奔跑,沿著生長的海邊。海沒有正反向,那就是海。

他還在跑著。

2.

如果不小心解壓縮,經過了兒時的操場,穿越一個長期荒廢的大面積工地,有五個籃球場麼大。踏上腳踏車,翹課奔向市區的一家書店,思索許久,拿了一本書細心的結帳,將找回的零錢收好,走到附近一間咖啡館,用一個下午讀完那書,塞進包包。走入已不存在的電影院,在一個人也沒有的影廳看了一場伊朗電影。

進入夜裡,站在縣政府前的網球廣場,隔了欄杆,用二十元跟投幣機換了一瓶飲料,看著充足照明下的人們打網球,好像夜裡的超級大溫室,有溫暖暈光。騎著腳踏車,吃力的邁著上坡路,到校園附近一個公園,仍穿著制服,坐進盪鞦韆,只是坐著,沒有搖晃。發著呆,有一台車突然停下來,搖下車窗,問:「同學你還好嗎?」

好像是學校的某個主任吧。

「我只是出來走一走。」

只是一幅縮時攝影。那時海邊還沒有供遊憩的步道,花蓮港在夜裡,濕氣跟鹹味構成蒼白。遠方早已沒有傳說中的白燈塔。

3.

兒時的操場上,我曾是站在台上領獎的那個人。但那時候,知道關於獎項的意義嗎?我真的比別人優秀嗎?我因為那些領獎的日子感到快樂嗎?還是那就是一個又一個任務呢?

做過無數次相同的夢,司令台上擠滿了人,每個人手上都有獎狀,一批又一批,像是畢業典禮一樣,一直沒有唱到我的名。有人重複上台了好幾次,始終沒有我。

操場旁的球場,燃燒小宇宙的無數投籃。時常打到校門該關閉了,值班的校工站在球場邊,一位和藹的外省老先生,跟我要了球,投了一個肉包,苦笑的說,「你們打吧」——於是就有了特權,打到沒力沒燈為止。幾年後,校工伯伯要離開了,我跟爸爸送了他一個瓷杯做紀念,謝謝他的照顧。離職當日,校工伯伯拿了一本簡裝原文書塞給我,是一本籃球小說。此後我再也沒見過「球場守護者」伯伯。

國中好友一早打電話到家裡來,哭泣著跟我說,「我爸爸過世了」身為班長,立刻到校告知老師,並處理相關事宜。傍晚時分,我和另一位同學帶著班導師交付的奠儀,送去好友家。那個傍晚天色詭譎,或者是心情之故?過度豔麗的橘色夕陽,領我們跨越好空曠的一片工地,五個籃球場那麼大,已經被放棄了好久好久,我從來沒想過那裡除了廢墟還能是什麼。

好友哭紅了眼跟我說謝謝,阿姨不願收奠儀,幾番來回,才完成任務。好友幾天沒來上課,我很擔心,卻又不敢貿然前往探訪。一週後,他回來學校,跟我們好好的打了場球,入夜,他騎腳踏車載我,一起去買飲料喝,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但確實發生了些什麼。他結婚時,我在場替他打理,腦海浮現了那一片橘紅色夕陽,跟一直是荒廢工地的那段景色。

工地其實沒有那麼大,小孩子覺得的大,現在蓋了建築,也不過一兩棟。

許多事情在當時未曾真正理解,便留下了待解釋卻沒有人解釋的部分,儲存在成長的硬碟。也不會想要輕易打開檔案,即使,裡頭也有快樂,卻總帶著更多幽微未解,未癒的小擦傷。

童年的我似乎總是試著略過悲傷,看見正向的部分。不知道那是一種情感的逃避。

沒有人提醒我什麼時候該存檔或刪除,只有時光悠悠,不時當機。朋友的婚禮結束,我在飯店外頭抽著菸,什麼事情過去了,什麼事情來臨了,關於人生的階段,是我卡在縫隙中,其他人似乎都前進了,是嗎。

我不確定。

4.

「下次有空再來唸書啊,這邊很安靜啊!」

對於老闆這番好意,揣著一本朱天心的我,有點開心,但咖啡實在不行,也只能用假笑應付。

純粹是因為近。咖啡館就在瓊林書局旁邊。

我是怎麼開始喝咖啡的,國中吧,有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介紹「義式咖啡」的種類,附庸風雅的嘗試起濃縮咖啡。喝不出好壞,只喝得出焦苦濃澀,喝起來就像青春。

當時花蓮的一般店家,如同我去讀書的這家,也沒有提供濃縮,都是加上了牛奶或鮮奶油的花樣。無意之間,那杯毫無優點的冰拿鐵,跟下午無人的咖啡館,竟成了朱天心《漫遊者》之於一個青少年的感知連結。

高中時,我找到一家可單飲濃縮的店,很妙的是,是附設在義式餐廳的吧台。每天喝一杯濃縮,讀書,成了那段歲月裡最精妙的滋味。在7-11拿了博客來寄來的書,就到那間義式餐廳的吧台,點一杯義式濃縮,跟吧台聊天,寫字唸書。

義式餐廳在花蓮港附近一處三角窗,窗外的天色,是毫無同理心的藍。

像是有誰兀自在無聲的地方,放著煙火。

5.

幾乎沒有唸完高一,就離開了花蓮中學。

那時開始寫文章了。半夜,就著家裡巨大的電腦,聽著隨身聽裡的音樂,開始在「明日報」寫字。不為了什麼而寫,就是想寫。寫不是作文的那些文字。

花蓮的夜很靜,寫一寫,我時常走到巷口,總覺得那盞路燈特別亮,在寫字的夜裡。

多年後受邀回花蓮高中演講,仍會浮現內心創傷:進校門口後左轉,那一堆灌木叢,沿著灌木叢再走向教室的方向,上二樓,那段路程總是使我胃疼。如今,青春壓力既視感不必痛苦呈現,我甚至從邀請我的年輕老師手中,拿了一份當年我編的校刊影印本。

最詭異的,就是想不到自己竟然產生類似釋懷的心境吧。

不。我仍看見自己,沿著校門,沿著可佈的灌木矮叢,頭也不回的跑出去。

而我慢慢的,跟在自己身後。穿著令人生厭的淺藍色制服,發傻。

朱天心、橘紅夕陽、校工伯伯的微笑、主機發熱的青少年寫作、隨時隨地的籃球比賽、溫室裡打網球的人們、逆風的上坡單車。迴圈的片刻,你不會說出「這就是人生」,它不是溢出的啤酒泡沫或者熱血青春,它是一杯雙倍濃縮咖啡,即使濃烈,咖啡因含量並不特別高。

一個無聲的地方,放著煙火,我無意間,總會錯過的一場又一場煙火。也許在海邊,我所不知道的漫長海岸線,的某一處。

那個逐漸老去的孩子,終究會一直逆向奔跑,為了不被世界吞噬,一直跑,跑向那一處無聲放著煙火的所在。

(攝影/陳玠安)
(攝影/陳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