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森下典子
插畫/森下典子

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

我的舌頭變得非常敏感,彷彿小小的一滴水滴滲進來,就能從中感受到幾十種的甜味。在這樣的舌頭品嘗之下,冰涼的稀飯的甜味,讓唾液如同湧泉一般,不斷分泌出來。這唾液更是無比甘甜。

[dropcap]那[/dropcap]是國中二年級的冬天。某個午後,我忽然在上課時覺得背脊發涼,肩膀也異常地痠痛,全身無力,疲憊得彷彿要被吸進地底一樣。

回家之後,母親對我說:「妳的臉好紅喔!」

她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冰冰涼涼的,感覺好舒服。

我鑽進被窩裡,但依然全身不斷地顫抖。瞄了夾在腋下的玻璃溫度計之後,我看見水銀在接近四十度的地方發著光。

插畫/森下典子
插畫/森下典子

我昏昏欲睡,但又一直被某個人「嗚嗚嗚──」的呻吟聲不斷吵醒。

結果發出呻吟的原來是自己……

忽地,意識漸漸消失,我變成了蝴蝶,貼近地面悠悠蕩蕩地飛舞著。在這樣淺淺的夢之後,我又被「嗚嗚──」的呻吟聲吵醒。

我原想稍微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結果光是這麼做,就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疼;我甚至懷疑是不是頭蓋骨裂了。

高燒持續了兩個晚上。
(我會不會死掉啊……)

淚水沿著眼角流進耳朵裡。
「要不要吃點什麼?」

我微微地搖搖頭。

枕頭旁放著玻璃吸管水壺。水壺裡的水流進躺臥著的我的口中,溫溫冷冷的,好苦。

第二天深夜,流滿全身的冷汗讓我醒了過來。濕答答的睡衣緊緊黏著我的身體,我還以為尿床了。這天晚上,從內衣到睡衣,全套換了兩次。

「留這麼多汗就沒事了。」
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厚實的砂鍋煮好後,用木杓舀起的稀飯很飽滿、溫和

接下來,我終於不再發出呻吟聲,能夠徹底昏睡了。我就像在海底沉睡的海牛一樣,長時間沉在海中,一動也不動,偶爾恢復丁點兒意識,翻個身,就像海牛浮上水面一般,然後又繼續沉入海底睡覺。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了。我起床上廁所,但身體卻使不上力,彷彿在空中游泳似地走不穩。

「我煮了稀飯……」
「……那我吃一點好了。」

自己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像個陌生人。
我踉踉蹌蹌地坐了下來,瞥見矮桌上的隔熱墊上,放著一個散發光澤的圓形物品。那一個手球大小的茶色陶器,散發出糖果般的光澤。

這是我沒看過的砂鍋。

插畫/森下典子
插畫/森下典子

混圓厚實的鍋子上的茶色短把手,就像變身失敗的狸貓尾巴一般,突兀地突出來。
「……這是什麼?」
「這是雪平鍋喔!」
該不會之前都用報紙包著,放在廚房櫥櫃的深處吧?
「用這個煮稀飯很好吃喔。」
這麼說著的母親打開了鍋蓋,蒸氣也一齊冒了出來。母親拿起木杓,從狸貓似地砂鍋裡舀出一餐份的稀飯,放進碗裡。

我還記得當時的聲音。每當杓子柄碰到砂鍋邊緣時,就會發出「叩、叩」的聲音。

和金屬互相碰撞的尖銳聲不同,砂鍋和木頭碰撞的聲音沒有稜角,很溫和。

不只有聲音,用厚實的砂鍋煮好之後,再用木杓舀起的稀飯也很飽滿、溫和。

朝陽灑在餐桌上,稀飯的米粒也發出粼粼亮光。

我已經三天沒拿筷子了,身體彷彿不太熟悉,無法順暢動作,稀飯就這麼從筷子間滴落下來。

「呼──呼──」
我吹涼了熱騰騰的稀飯後,吃了一些。
「……」
咀嚼幾次,唾液開始分泌,不一會兒,味覺就恢復了。

和米粒黏在一起的澱粉糊黏黏稠稠的,水分甜得令我吃驚。和蒸氣的溫度一起溢出的,是米的甘甜香氣。我可以清楚感覺到,營養和美味同時滲進每個細胞裡。

「啊──」
我忍耐著耳朵下方的抽痛。

「我還要再吃一碗。」
「喔,妳已經吃得下了嗎?那就沒什麼大礙了。」
母親一邊說,一邊跟在準備出門去上班的父親身後,目送他出門。我則用餘光看著這一幕,並開始吃我的第二碗。

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比這更好吃、更甜的料理了。稀飯的米粒在晨光下閃爍著光芒。因高燒而虛弱無力的自己,彷彿一點一點地重生。

吃了兩碗半的稀飯後,我回到棉被裡,又變成了海牛。

要是能一直以這一刻的心情活下去就好了……

等我睡醒,已經是下午時分。母親似乎出門買東西了,家裡靜悄悄的。我在睡衣上披好棉襖,走進廚房看看那個像狸貓的砂鍋。早上的稀飯還剩下半鍋。

我把冷稀飯裝進飯碗裡吃。不可思議的是,稀飯冷了還是很好吃。

我的舌頭變得非常敏感,彷彿小小的一滴水滴滲進來,就能從中感受到幾十種的甜味。在這樣的舌頭品嘗之下,冰涼的稀飯的甜味,讓唾液如同湧泉一般,不斷分泌出來。這唾液更是無比甘甜。

我想這就是生命的甘甜。

不管幾碗我都吃得下。雪平鍋全被我清空了,裡面一粒米都不剩。我把木杓扔進空蕩蕩的砂鍋裡,發出「空」的圓滑聲響。

我放下筷子,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煥然一新了──我用全新自己的全新目光,宛如初生嬰兒般地看向窗外。一片片衛矛的葉子沐浴在午後陽光下,彷彿翡翠似地發著光,世界閃爍著清新的光輝。

我發自內心地覺得,要是能一直以這一刻的心情活下去就好了……

不久之後,我開始能吃咖哩飯、義大利麵、燒肉了。不到一星期,健康的身體狀況變得理所當然,閃爍著清新光輝的世界,恢復為原本的平凡風景。

然而,唯獨那個用雪平鍋煮的稀飯的味道,我始終無法忘懷。某天,我又叫母親煮給我吃。

很好吃,但卻少了那個閃閃發光的感動。舌頭不一樣了,那個因為高燒而無法安眠、全身汗水流光的無力身軀,在歷經三天未進食,舌頭所能感受到的無瑕味覺,已然消逝。

之後,只要我臥病在床,母親就會用那個砂鍋煮稀飯給我吃。包裹著一粒一粒的稀飯米粒的澱粉糊,依舊黏稠甘甜,木杓也依舊發出「空」的聲音。

在我離開父母,開始一個人生活時,最先買的廚具就是雪平鍋。陶器店賣的雪平鍋當中,我選了最接近狸貓的顏色。直到現在,只要我感冒、疲勞或是陷入低潮,我還是會用這個鍋子煮稀飯。(本文轉載自《記憶的味道(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57200)》


《記憶的味道》

  • 作者: 森下典子 ( Noriko Morishita)
  • 譯者: 羊恩媺
  • 出版社:馬可孛羅
  • 出版日期:2017/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