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階公務員的孩子沒吃過幾回名點。攝影/劉振祥
低階公務員的孩子沒吃過幾回名點。攝影/劉振祥

府城囝仔的國際胃

喜歡甜酸口味的台南沙文主義到底是怎麼養成?我覺得是在家裡耳濡目染。有些菜色和滋味,至今銘刻在心,像阿嬤的鳳梨豬肺,媽媽的韭菜下水,都酸酸甜甜。清早菜市場的肉粽和鼎邊趖,濃香的滷汁和新鮮魚高湯,奠定我一生的味覺基礎。

[dropcap]並[/dropcap]不是每個府城囝仔,都吃排隊名店長大。我就沒那個命。爸媽是低階公務員,住公家宿舍,有交通車載老爺和子女通勤通學,每個月米糧煤油花生油配給,開學時獎學金補助學雜費減免。衣食住行都過得去,育樂就馬虎了。

我們住安平,在熱蘭遮城腳下,離府城有點距離。我那些如假包換的府城同學,家裡或在大街經營老牌商號,或家長是醫師教師律師,不然就是這個官那個官。我總以為,每到吃飯時間,那些同學就到櫃台拉開抽屜,拈張鈔票,跟老爸老媽打聲招呼,自個騎車去覓食。今天想吃什麼,擔仔麵、米糕、四神湯、碗粿、肉粽、魚丸湯、小卷米粉,虱目魚肚、鱔魚意麵。無論保安街,國華街,石椿臼,水仙宮,小西腳,都不太遠。府城是美食樂園。

低階公務員的孩子沒吃過幾回名點。攝影/劉振祥
低階公務員的孩子沒吃過幾回名點。攝影/劉振祥

府城沙文主義的第一口陽春麵

我十七歲離開府城到台北就學。如今想來,小時沒真正吃過幾回名點,日後喜歡甜酸口味的台南沙文主義到底是怎麼養成?我覺得是在家裡耳濡目染。有些菜色和滋味,至今銘刻在心,像阿嬤的鳳梨豬肺,媽媽的韭菜下水,都酸酸甜甜。清早菜市場的肉粽和鼎邊趖,濃香的滷汁和新鮮魚高湯,奠定我一生的味覺基礎。暮色中又有沿街叫賣的豬血湯、白麵饅頭和水晶餃。阿公每每聽到外頭騷動,就笑著掀起漢藥櫃的桌板,從現金盒子掏錢讓我去買。小販把長型的饅頭掰開,搯進一匙砂糖,小朋友喜愛極了。

經歷漫長過程,安定在海鮮國。攝影/劉振祥
經歷漫長過程,安定在海鮮國。攝影/劉振祥

唸南一中,有了腳踏車,一點零用錢,和幾個損友,卻也難得去府城尋歡。大都在巷子口吃碗外省麵作數。記憶裡,只有外省麵、大麵 (即烏龍麵) 和滷麵。直到在台北進學,才發現另有湯麵乾麵陽春麵排骨麵牛肉麵之屬。不過我卻有幸,及早被損友們帶入飲酒之門。滷味、花生、紅標米酒,伴隨青澀少年一天一天成年。

我到台北,口味堅持台南沙文主義。在學校邊的攤子,點了生平第一碗叫「切阿麵」的東西,啜一口湯,放下。這什麼啊,滿嘴自來水味。是台北這個蠻荒之地對慣喝鮮美湯頭的府城少年施的下馬威嗎?

天龍國開啟古城小鎮之外的洋派都會人生

幸好台北也慷慨大度帶給我很多新朋友,讓我接觸到古城小鎮之外的洋派都會人生。最初令我驚豔的洋食,是清晨的法國吐司。我抹著睡眼跟進廚房,看人家切吐司、去邊、裁成三角型,倒些保久乳到碗裡,打蛋、攪拌。麵包片沾蛋奶汁下鍋,煎得微焦金黃。起鍋盛盤,澆蜂蜜。我在一旁看得心盪神馳。天啊,這一定是伊甸園和迦南地的美食,是活命的嗎哪。

心裡略算一下,半個世紀過去了。那時喝台農保久乳,是天龍人的福利。生力麵剛開始風行,玻璃瓶裝的養樂多引進不久。又過了些年,研究所的猶太人老師,拜託我順路帶瓶牛奶給師母。我把一頭亂髮搔得首如飛蓬,胡亂挑一瓶果汁牛奶給她。師母眉毛皺起來,說,「But I want regular milk.」啊,那麼計較。加料的更好喝不愛嗎?

這些洋鬼子直到我二十好幾了還經常嚇我。我妹妹有次帶我去她的洋老師家用餐。老師是巴爾幹半島山民的後代,嫁個師丈是中國廣西出身的外交官。她家客廳並排掛著雙方先人的畫像。我偷偷端詳畫中兩個乾瘦的男子,同樣黝黑枯黃、皺紋橫斜。若說他們像手足,一點不違和,沒有人會相信雙方其實鄉關萬里。我還在兀自恍神,午餐要開動了。老師作完謝飯禱告,睜眼微笑說,請用。然後拈起她面前那支,因我坐在長桌另一端,一直揣摩不出是什麼的長長東西。她一口咬下,卡滋一聲。天啊,我一定發出了受驚的低呼。老師笑笑看著我,「我午餐只吃小黃瓜。」對一個靠大塊滷肉配飯養大的青年,吃小黃瓜能活命根本神跡,那根東西給我剔牙都不夠啊。

人活著就要吃肉吃飯。這年頭流行說,「我得了一種吃菜就會死的病」。真是知音,我從小就這樣嘛。有肉吃才算一餐,肉夠了挾幾筷魚和青菜意思意思。一直要到五、六十,我才漸漸從肉國移到魚國,甚至在吃菜的那邊安居下來。如今燙的煮的炒的甚至生的,都甘之如飴了。

浪漫地中海讓嘴裡輕脆爆開的綠葉子,都像蒙受狄蜜特的祝福

話說我是在突尼西亞愛上生菜的。突尼西亞位於北非,是從沙哈拉沙漠伸出,突入地中海的半島。沿海種著地中海典型的作物橄欖樹,內陸沙漠則種棗椰。全區佈滿迦太基、羅馬、基督教和伊斯蘭遺址。清晨低溫涼冷,餐廳吧台上擺滿紅綠鮮美的蔬果和各色冷榨橄欖油。那些生鮮蔬菜冰涼透脾,一口咬下嫩脆出汁、滿口甘甜,仿佛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

新鮮生菜是全球不分區的,為什麼在突尼西亞就特別動人?攝影/劉振祥
新鮮生菜是全球不分區的,為什麼在突尼西亞就特別動人?攝影/劉振祥

後來我一直想,新鮮生菜是全球不分區的,為什麼在那裡就特別動人?是天氣夠冷,菜夠冰,而且是鄰近小農新鮮現摘嗎?好多年過去了,我漸漸覺得其實是因為地中海,和地中海強大的氣場揚起的浪漫情懷,使得在嘴裡輕脆爆開的綠葉子,都像蒙受狄蜜特的祝福。

有人要我寫寫府城小兒口味的養成。我回想這深深蒙福的一生,那可要寫成一本厚厚的書啊。而且我還不斷的探索各種滋味,到老都愛吃,愛吃永不止息。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