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澤鵟狩獵時像是狡猾的獵人,運用環境中的地形落差,再以低空、快速飛行進行突襲。(攝影/何瑞暘)
灰澤鵟狩獵時像是狡猾的獵人,運用環境中的地形落差,再以低空、快速飛行進行突襲。(攝影/何瑞暘)

灰澤鵟的路徑(上)

迅速拿起望遠鏡確認,我看見全身灰白,帶有淡藍色煙幕調的猛禽通過眼前。初級飛羽縮成尖型,彷彿能把風凝結在指叉間。一道影子般衝入道路旁開著黃花的太陽麻裡。

衛星圖200公尺高度俯瞰下的鳳林大榮地區,地貌轉變為褐色、淺綠色、暗綠色、淡灰白色排列的扁平色塊,棋盤狀的道路切割出地表紋理。魯夫和我解釋了一條地圖上未曾記載的路徑,順著手勢,我想像站在這片曾經的沖積扇,如今一一穿越油菜花、栽種的雜糧玉米田、成排檳榔樹與檸檬桉,再往東邊是縱谷平地造林,以及花蓮溪流水與沙洲交織成的水路。鳳林大榮於冬季的鑲嵌地景大致成形,同時,這是一隻灰澤鵟雄鳥狩獵時的飛行路徑。

綴著愛心白點的深色腹面,好似觀夜空群星

一個月前,我和一群人進行鳳林樣區的新年數鳥調查。調查第二天,我統整眾人上傳的資料,直盯著鳥種清單裡眾人發現的種類。這直徑六公里的圓形樣區,還有何處能找出未被紀錄的鳥種呢?

這關乎對一地環境和棲息其中物種的熟悉度。這些年來我們行進過縱谷旱地農田到海岸山脈西側滿布青苔的林道和部分水梯田,某些冷僻的路徑每年也就走這一回,像是重新認識一塊地方。

這次我車上載著兩位東華大學後山自然人社的大二學弟,他們分別擅長看魚和看蜘蛛的領域,這讓我認為需要身負解說我是如何辨識一隻眼前枯草叢中躲躲藏藏的灰頭黑臉鵐,和牠飛越千里抵達縱谷某塊不起眼田野所象徵的。

我們邊開車邊搜尋,車速忽快忽慢的在田野小路上繞行。晃過一處民宅,我看見不遠處電線上停了椋鳥群,其中混了幾隻少見的歐洲椋鳥是學弟們的新鳥種,我停下車架起單筒望遠鏡瞄準,除了綠銅礦色澤的羽色,我尤其喜歡歐洲椋鳥綴著愛心白點的深色腹面,那總會讓我以為觀看夜空裡的群星。

調整好焦距,我將單筒望遠鏡讓給他們,也在那瞬間我注視到,有隻淡色猛禽貼地低飛,穩穩鼓翅從南方朝北而來,我首先想到附近穩定出沒,白色飛羽帶有醒目黑色覆羽的黑翅鳶,不過很快驚覺飛行方式與黑翅鳶不同,迅速拿起望遠鏡確認,我看見全身灰白,帶有淡藍色煙幕調的猛禽通過眼前。初級飛羽縮成尖型,彷彿能把風凝結在指叉間。一道影子般衝入道路旁開著黃花的太陽麻裡。

全身灰白,帶有淡藍色煙幕調灰澤鵟(攝影/何瑞暘)
全身灰白,帶有淡藍色煙幕調灰澤鵟(攝影/何瑞暘)

「兜圈子飛行的鷹」

我這才回過神大聲呼叫,灰澤鵟,是隻灰澤鵟雄鳥!我迅速指引方位,可能看見我兩天調查中唯一最亢奮的神情,學弟們拋下單筒望遠鏡裡根本還沒看清楚的歐洲椋鳥,轉而緊盯灰澤鵟。

因為灰澤鵟的出現,參雜水窪與長草的太陽麻田間匆忙逃竄了幾隻烏頭翁和東方黃鶺鴒,藏於田埂的田鷸倏的起飛發出「呲」的驚慌聲。這一次的突襲衝刺沒有收穫,灰澤鵟雙翼高舉成V型,轉往靠近清水溪南側幾塊玉米田和再生稻田上空漂浮,依舊向下注視搜索,滯空片刻便往南方直直飛離,隱沒視線遠方。

灰澤鵟是冬季遷徙到臺灣度冬的曠野猛禽,和其他澤鵟屬成員有著相同狹長的雙翼,能讓牠長時間巡弋,一圈又一圈旋繞在草原上空尋找與追擊獵物。屬名Circus即源自希臘文kirkos(circle),意為「兜圈子飛行的鷹」。

但在臺灣度冬的個體絕大部分是羽色咖啡色縱紋的雌鳥或是幼鳥,與灰色雄鳥的比例相差懸殊。

我清楚記得距離上次看見灰澤鵟雄鳥是在十年前,濕冷深秋午後的金山海邊。那陣子聽聞有隻灰澤鵟雄鳥出現的消息,我淋著雨濕漉漉的騎著每當太過潮濕即不容易發動的二手野狼150,來到濕地外圍的道路邊騎邊停,拿起沾有雨滴的望遠鏡不斷朝濕地中央草澤眺望,忘記等了多久灰澤鵟才終於現身,用難以捕抓的速度穿越我眼前,隨即消失無蹤。如今若要我回想初見面的場景,僅只剩下那抹灰影。以至於每當我冬季佇立在曠野,總想像灰澤鵟會如何再現。

十年的時間會改變許多事物,例如一片開闊墾地由人工種植下櫸木、光臘樹、相思樹等林木,剛開始樹苗林立,陽光與雨水仍能直直墜落地表,五節芒、小毛蕨和姑婆芋等灌叢也在林地下層恣意生長,幾年後樹冠層枝葉繁生,人造林地的植被垂直結構更加複雜。環頸雉早已搬遷此地,等到人造林逐步朝次生林演替,已能穩定紀錄到小灣嘴和樹鵲來訪,甚至群聚林地。但再下一個十年可能林地推平,光電板進駐設廠,不透水的表層和面板下方新生的長草叢,環頸雉以另一種方式回歸。

有時我也回望數十年看鳥生涯,我依然傾心於野地徘徊嗎?近十年兜兜轉轉,我從北部遷徙抵達花蓮,運載行李駛過蘇花公路、清水斷崖。往南的方向,左側是海岸山脈和右側高聳的中央山脈,兩座山脈之間是一條通道般的花東縱谷平原,我像是隻初抵達的候鳥,跟著季風遷移抵達縱谷。從陌生以至熟悉,我在每一個日與夜之間建立一條條居住地向外擴展探索的路徑。

灰澤鵟也用每一趟飛行去認識、熟悉與建立起在鳳林大榮地區每日移動與狩獵的印記吧。

一身灰白色難融入冬季褐黃色的野地色調

新年數鳥過後,工作關係讓我暫緩繼續前往鳳林,這段時間則有魯夫和其他學弟填補了空缺紀錄,逐步了解這隻灰澤鵟活動的區域。

好幾天以來,他們站在曠野視野最好的位置,極力往四面搜尋,等待牠時而遠處浮現,時而隱身。每當灰澤鵟出現時,就往地圖上點下出現標記,消失的最後位置再記上一個標記,點與點之間畫出可視的線,構築地圖上能判讀的路徑。

不過看似開闊平坦的曠野,地勢暗藏起伏,加上灰澤鵟低空飛行的習性很容易錯失追蹤。田與田的領地邊界種植檳榔樹、竹林等作為土地界線,灰澤鵟相當擅長利用此種邊界地形當掩護,藉由視角上的盲點移動,一旦現身便以高速衝刺進入長草田區狩獵,此時如果放鬆戒心覓食的黑頭文鳥或是斑文鳥,很有可能已來不及躲避而被獵捕了。

和之前在田寮洋觀察過灰澤鵟雄鳥狩獵行為的朋友討論,他說,曾看見灰澤鵟數次躲藏於樹林後移動,接著貼著田地草叢以低角度現身,直衝獵物。我們推測可能是一身灰白色難以融入冬季褐黃色為主的野地色調,反映至狩獵行為需要更狡猾運用環境中的地形落差,再以低空、快速飛行進行突襲,如果沒有在現身時察覺,會誤以為有如鬼魅倏的出現,那亦是老練獵人身懷的技巧。

灰澤鵟狩獵時像是狡猾的獵人,運用環境中的地形落差,再以低空、快速飛行進行突襲。(攝影/何瑞暘)
灰澤鵟狩獵時像是狡猾的獵人,運用環境中的地形落差,再以低空、快速飛行進行突襲。(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