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黑翅鳶拍翅懸停在開闊墾地上空,起降數次補抓鼠類(攝影/何瑞暘)
傍晚時黑翅鳶拍翅懸停在開闊墾地上空,起降數次補抓鼠類(攝影/何瑞暘)

灰澤鵟的路徑(下)

來自風的訊息、群鳥的移動,與等待時空想著那抹若隱若現,灰色調的影子。我感覺自己像隻躲藏在孔隙裡的野兔,靜靜凝視一切。

靠近花蓮溪左岸造林地也包含在灰澤鵟巡弋的區塊,難以想像曠野型的猛禽仍能在一大片植被垂直結構複雜的林地靈巧穿梭,每當牠進入此區,身影隨即被樹叢遮蔽,與消散在山巒的雲霧般靜悄悄似的。那一大片林子,遂成為追蹤路徑的黑暗地帶。

於是魯夫開了一個群組找來一群夥伴組成灰澤鵟小隊,擴大拍攝成功率與多個眼線同時搜尋灰澤鵟現身後的即時動態。

群組提供觀察最新消息的平台,大家上傳每次新發現的線索,透過影像紀錄灰澤鵟的食性。也討論彼此拍攝心得,有時所見直線平穩的飛行,是飽含驚人速度旋即通過田間,相機幾千分之一的快門也難以捕抓,就像終究無法追上風那般。

拿起相機瞄準野生動物,其實是以光試圖捕捉

盤算如何縮短拍攝灰澤鵟的距離,觀察曠野時時的演化也是一環,哪塊田區休耕長滿長草,裡頭藏有灰澤鵟偏好追捕的小型鳥類,哪塊田區翻土施肥,你得避開下風處遠離難聞的氣味。同時熟悉一切的環境條件,何時有光,光如何行走。當你拿起相機瞄準野生動物,其實也是以光試圖捕捉。

陸續紀錄到灰澤鵟捕抓斑文鳥、黑頭文鳥,這次則是一隻斯氏繡眼(攝影/何瑞暘)
陸續紀錄到灰澤鵟捕抓斑文鳥、黑頭文鳥,這次則是一隻斯氏繡眼(攝影/何瑞暘)

活動高峰落在晨間與傍晚,天光微弱時牠即會從夜棲地現身,這考驗相機高感光度的雜訊表現。空氣也是影響畫質的一環,清晨縱谷低溫的霧氣、消散後乍現的暖陽,靜止無風的環境,皆會產生熱擾流,讓遠方的畫面像是剛融的雪暈開。一天中理想的拍攝條件落在八點之前和午後三點短短的時段。

連續幾週我們樂此不疲從居住地出發來到灰澤鵟的領域。那段時間手機不時跳出群組訊息:

「敵軍尚未現身,請各位趕快入隊。」

「前線目前暫時只有黑翅鳶。 」

「我方是否需要提神咖啡補給?」

「快馬加鞭中,即將抵達戰場。」

這讓我想起經歷過2000年代電腦興起和網路蓬勃發展,電腦遊戲從單機版邁入線上遊戲的時期,每日放學下課迫不及待的絕對不是溫習今日所學,而是坐在電腦桌,進入楓之谷、仙境傳說等虛擬世界報到。遊戲組成的奇幻世界中,我們化身角色,組成隊伍一同挑戰,打敗鎮守關卡最後的魔王,贏得勝利的成就感和收取稀有寶物。

現在小隊成員分別待在灰澤鵟最常飛行通過的路徑駐點準備攔截那道飛行的灰影,我們開啟群組語音通話保持聯繫。

為了能一致描述出現點位,我們將路徑上幾處特色的地標命名成暗號,諸如方塊樹林、L型樹林,兩塊插有花蓮縣長旗幟的菜園分別為國王A和國王B。雖然大半時間充斥眾人的胡亂閒聊,和數次等待許久專注度鬆弛,被灰澤鵟遂不及防出現時發出的惋惜聲(咒罵聲居多)。

牠們沒來得及趕上田野甦醒

那時我們彷彿緊密相連,每組人馬肩負責任,時時留意四周。我蜷縮在車內配著一早醒腦的便利商店咖啡(其實很難喝),將窗戶全打開,讓自己的感官與外界相連。

我目睹縱谷尋常的野地樣貌,黑頭文鳥穿梭在濃密的雜糧玉米田裡頭,因為烏俄戰爭遲遲未結束,造成內需供給的雜量減少,近年縱谷廣泛地在推廣種植雜糧旱作,使得休耕田逐年減少。

棕三趾鶉沒發現前方車內有目光注視,若無其事地從一塊田走過馬路到另一塊田裡,黑翅鳶在我身旁開闊的墾地上空揮翅懸停,起降數次終於補抓到鼠類。

來自風的訊息、群鳥的移動,與等待時空想著那抹若隱若現,灰色調的影子。我感覺自己像隻躲藏在孔隙裡的野兔,靜靜凝視一切。

野地中有時暗藏狩獵前的暗號,群鳥騷動有如餘波,尤其是紅鳩的動向。幾塊收割完的雜糧玉米田,會吸引成群成群大量的紅鳩聚集覓食,此時四面而來的紅鳩匯聚成河,綿延田野。

每當偵查的紅鳩開始警戒,可能是灰澤鵟,也可能是一隻年幼的遊隼在附近盤旋伺機尋找捕食機會,地面覓食或休息的紅鳩會一隻接著一隻串連,接續整群體清醒般,數百雙飛往空中的翅膀用力拍動空氣,形成一條嘩啦啦啦暴漲流洩的河水。

二月初過後,灰澤鵟時常前來狩獵紅鳩或文鳥的田地大多收割、翻土,等待新一輪種植,有些休耕田開始放水播下新年的秧苗,灰澤鵟活動範圍變得更難以預料。有次擴大搜索,沿途看見幾隻蹲坐路邊,雙眼緊閉毫無生氣的紅鳩,那天其他隊員也陸續傳來看見不少死鳥的消息。在一塊翻土的田間,更尋獲大量死鳥,有東方黃鶺鴒、灰頭黑臉鵐、白腹秧雞、環頸雉等,牠們沒來得及趕上田野甦醒,也來不及換好新鮮的羽毛,在繁殖季來臨時高聲鳴唱,述說這裡是牠們的領地。

受到鳥獸危害農損,同樣也是生活中的傷

有天魯夫聯絡了保七來到線場採樣,後來證實是毒鳥的結果,關於花蓮野地潛藏的傷害已看了無數回,但對於沒有相對應理解與得到保障的農民,每年受到鳥獸危害農損,同樣也是生活中的傷。

不知道這隻灰澤鵟是何時離開鳳林的,群組裡最後有關目擊灰澤鵟的訊息停留在3/13,我想冬天就這麼離開了。等我再一次回到鳳林看鳥已是秋天,野地裡隨處能聽見度冬黃尾鴝金屬的口哨音。季節更替總是被埋沒在生活瑣事中,如果我未曾抬頭觀看候鳥的來去,沒有認知夜空裡暗藏無數條飛行航道,日子可能就糊裡糊塗匆匆溜走。

三月的鳳林大榮許多稻田已換上新綠,將要北返的太平洋金斑鴴走出一條映著翠綠的倒影(攝影/何瑞暘)
三月的鳳林大榮許多稻田已換上新綠,將要北返的太平洋金斑鴴走出一條映著翠綠的倒影(攝影/何瑞暘)

我看向眼前所視,雜糧玉米、墾地、造林地、高麗菜園,這條未曾標示的路徑隔了一年景致仍大致維持不變。路徑猶如一道再現時空的夢境,麥克法倫曾寫下:「故道由眾人日復一日踩踏出來。這樣的路徑上,處處是注記,那是人類、鳥獸、風、水流、陽光所留下來的符號。」

此刻紛雜的鑲嵌地景已不再是難以解讀的記號,是那年我們追蹤一隻灰澤鵟巡弋的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