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小燕鷗(攝影/林毓恩)
死亡的小燕鷗(攝影/林毓恩)

溪口是我們的路

牠伏臥在地上,睡得像是一顆石頭,一顆很輕很輕的石頭,一顆永遠不會再醒來的石頭。微微凹陷的雙眼失去了光,我端詳餘溫尚存的身體,總有牠隨時會展翅飛行的錯覺。或許牠並不知道,生前最後一次跨越大洋的遷徙,便是對自身生命的最終書寫……

在金門熱氣蒸騰的陽光下,瀚柏大大一邊學綠鳩叫,一邊問我下週要不要跟他們去花蓮的各溪口調查小燕鷗。

所有鳥類裡,我最喜歡猛禽和海鳥,但若有人要我在兩者間抉擇,我會一邊從書櫃中拿出最新版的英文海鳥辨識指南,一邊流下痛失 Lynx 官網免運的淚水,那是我對海鳥純然喜愛的自證,即便那份喜愛需以 15 歐元運費作為償還。

溪口是通往海鳥的路,於是我說好。

週五下午三點,我們來到花蓮溪口。

其實那日調查,除了找鳥很累很疲乏、感嘆花蓮溪口沙洲好大以外,並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件,所以請容我對你唸叨一些沒那麼重要的小事。

右腳踏進花蓮溪的那一刻,我激動的傳訊息給冠中:「我跑來花蓮溪口了!是吳明益在《家離水邊那麼近》寫過的花蓮溪口!」

他沒有對我的激動表現出嫌棄或質疑。畢竟我們都是由閱讀走向書寫的朝聖者,翻閱吳明益的作品像登一座大山,儘管在創作初期,鐵打的明粉注定寫出流水線的字,但總有人能夠在攀登過程踏出一條野性的路,路上滿是枝枒折斷後的新鮮氣息,富有充滿隱喻的野性,水流蜿蜒而隱密,直至鞋襪被浸濕,你才發現水已漫溢整條山徑。

於我,冠中是踏出那條路徑的人,涉水途中朝山遙遙望去,彷彿看見他以複眼人的姿態,棲居在溪源之上。我傳了幾張花蓮溪的照片給他,他有點困惑我們究竟在溪的哪一段。

我沒有理他,因為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小燕鷗成鳥正在休息。

小燕鷗幼鳥(攝影/林毓恩)
小燕鷗幼鳥(攝影/林毓恩)

牠伏臥在地上,睡得像是一顆石頭,一顆很輕很輕的石頭,一顆永遠不會再醒來的石頭。微微凹陷的雙眼失去了光,我端詳餘溫尚存的身體,總有牠隨時會展翅飛行的錯覺。

或許牠並不知道,生前最後一次跨越大洋的遷徙,便是對自身生命的最終書寫,死亡對小燕鷗是件太過老舊,又太過鮮活的事情,死亡每日每日的發生,由古至今,從不間斷。

要從花蓮溪口回到岸上的公路,必須從右岸的小徑上切。小徑切在森林裡,樹長在海岸山脈裡。調查結束時長日已盡,地上黑暗的葉影忽而化成無數巨大的葉鼻蝠,牠們緩慢拍翅,離開樹林裡的人造碉堡。夜晚七點的路燈下,成群葉鼻蝠看起來就像是山撒下的出境許可證一樣,神聖而不可質疑。

週四下午三點,我們來到和平溪口。

走出崇德火車站,在巨人般的山旁邊上計程車,又在巨人般的和平電廠旁下車。

和平電廠外的海灘(攝影/林毓恩)
和平電廠外的海灘(攝影/林毓恩)

翻越烏黑的堤防,尋找幼鳥的工作便開始了。小燕鷗在晚春來到台灣,在各個溪口,也就是陸地與海的交界,嬉戲、追逐、求偶,交配過後牠們便把蛋產在沙洲或海濱,若是一切順遂,三周後,胚胎將會破開蛋殼,成為身姿柔軟眼神無辜的小毛球。

我在一處礫石堆下發現一隻幼鳥,由於是今日的第一隻,連花蓮鳥會負責尋找燕鷗蛋的夥伴們也都靠了過來,大家圍著牠,像看著自家剛出生的小孫女一樣驕傲開心。

花蓮鳥會的小燕鷗調查員(攝影/林毓恩)
花蓮鳥會的小燕鷗調查員(攝影/林毓恩)

如果遵循小燕鷗成鳥的腳印行走,有時能在足跡盡頭發現茫然的幼鳥,但和平溪口礫石多,更多時候我們都在沿著高潮線的海漂垃圾帶行走,翻找任何有可能成為幼鳥藏身處的垃圾、漂流木,牠們趴伏在狹窄隱蔽的陰影下,躲避炙熱陽光和成群遊蕩的犬隻。

我們散落在海濱各處,各自翻找出好幾隻幼鳥。山影隨時間拉長,瀚柏突然停在漂流木堆前,在萬物流動的海灘上顯得有些突兀。

我跟珮岑靠過去,瀚柏指著地面,堅定的說:「這裡有隻死掉的大水薙鳥。」

死亡的大水薙(攝影/張瀚柏)
死亡的大水薙(攝影/張瀚柏)

眼前的遺體已乾枯凋朽,原先應閃耀白色的羽毛皺縮成一條條乾澀碎片,眼窩失去象徵生命的雙眼,僅剩從嘴基延伸而出的管狀鼻孔能夠辨認牠姓甚名誰。

我曾在花蓮外海看過活的大水薙。那日的海依舊帶著黏膩的質地,船上的視線搖搖晃晃,遠方全身烏黑的穴鳥輕輕滑過海面,數隻大水薙張開超過一公尺的雙翅,輕巧的在船尾來回滑翔。

基隆市外海的棉花嶼野生動物保護區上有大水薙繁殖,某次上島調查,昀萱學姐把鏡頭伸進懸崖邊的洞穴,她身後的海面浮動,遠方的天際線蒙上白花花的霧氣。我和瀚柏專注地盯著監視螢幕,當大水薙孵蛋的身影在黑暗中忽然出現,我們頓時歡呼起來。我總感覺那日歡呼的質地,比平日還要縝密一些。

我很喜歡海鳥,可是關於海鳥們的事情,我看過的種類實在不多,學到的也太少,能和你訴說的不是很多。跟著學長姐調查,也許能讓我透過行為觀察和量化的資料,更認識牠們一點點。不過在這之前,要是時間允許,請把你的雙眼望向春秋時期的溪口,彼時潮水湧上,河與海的意志交融,落單的鷸鴴用喙敲打河床,而再仔細一點,你會看見路過溪口的黑腹燕鷗與白翅黑燕鷗發出細小的單音,抗議水過於汙濁,抗議風過於強勁。那可能是一個孩子在島上最能窺見世界樣貌的時刻。

週三下午三點,我們來到立霧溪口。

大部分立霧溪口的小燕鷗都把蛋生在沙洲上,要到達沙洲,必須涉水而過,不過這裡是立霧溪,覆蓋在地表的石頭遠比沙多的多,與其說是沙洲,毋寧說是覆有細泥的石礫灘,前幾日大雨,石與石之間散落漂流木細枝,在視覺紛亂的環境中,必須極度謹慎,才不至於踏破外表融入地表的燕鷗蛋。

也許是該溪口的幼鳥年齡較大,該跑的跑,該游的游,那日調查我們並沒有找到太多幼鳥。

離開時,立霧溪口下起大雨,雨很短暫,下不了太久就被風推往北方,我們踩進有力的溪水裡,不知為何,一條鰕虎停留腳邊,沒有被嚇跑。我拍了照,問冠中這是甚麼魚,他回覆我這是日本禿頭鯊幼魚,我正要跟珮岑說,冠中在聊天室裡頓了一下,說,保守點,他覺得這只是條日本禿頭鯊。

古老的雨下在古老的懸崖上,年輕的日本禿頭鯊往又古老又年輕的立霧溪中游游去,牠必須面對飢餓的小燕鷗、頑固的水流、流動的石頭,以及許多我必然不理解的事物。那讓我想到一些我看不懂的句子,一些我跟冠中最喜歡的老師寫下來的句子:

總是在憂患,孤獨,虛弱時瞌睡

風景框框框地敲進太陽穴

彼時太魯閣的傾斜

讓靈魂一下子倒向山那邊

一下子倒向海那邊

彷彿突然被夢到的一則

甜根子草的掌故

一條溪是一座劇場

溪口看海的人,與邦查的祖靈們

曾在捕魚祭以浮腫的膜拜過海的手結芒 並且

撫摸水草

此刻正下著雨,海浪深入內陸太遠遂成螢火

路在哪裡?

酒是我們的路

曾在火車停下的最後的溪口,

想像自己的靈魂真的來自山,

一根好看的漂流木,又或者

sikawasay 的舌頭

我們的身世是說出來的

我們的親吻是愛出來的

每座山都像鬼頭刀

列車停穩之時

我想和山婚媾以便生下另一個我,或者雨

雖然一無所用

會有那麼一刻,為溪流開路

路在哪裡?

水在哪裡羊齒樹蛙與路就在那裡

石頭是我們的路

月亮是我們的路

啊。海是我們的路

—吳明益〈海是我們的路〉

到金門的第一天,我坐在民宿裡,追問昀萱學姐去中途島做信天翁研究的種種細節。她先是展示手機裡的照片,同時解說,接著把手機遞給我,我一張又一張的滑,影片一段接著一段播放,我實在是太著迷於擠滿螢幕的黑背信天翁、黑腳信天翁、白燕鷗、白腹穴鳥、紅腳鰹鳥和麗色軍艦鳥,以至於離開金門的最後一天,我在學姐同意下,備份了兩百五十多張照片到自己的手機裡。

打開整個相簿的第一份影音資料,站在單車旁的黑背信天翁迅速敲擊嘴喙,發出如乾枯樹枝斷裂般清脆的聲響,尖叫沿著刀鋒般的喙邊緣起伏,發出如家鵝般的巨大轟鳴,牠們自身匯集了陸地、天空與海洋,雙眼反射著陽光,對於一個會暈船,出海總是沒辦法好好看鳥的人而言,那些影像就是海的使者,就是地球的幻化。

於是,當瀚柏在金門把人曬到昏頭的陽光下,問我下週要不要一起去花蓮的各溪口調查小燕鷗時,我看見溪口走向海,海轉過身迎接萬物,我想你知道的,那便是我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