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亮宇)
(攝影/蘇亮宇)

雪裡川的芙莉蓮

同個畫面能被輪流拍攝超過數十載,它的意義已不再拘泥於光線對不對畫面好不好看,而是一個座標的形成。它的價值在於提供一片近乎永恆的地景,讓各世代急於追尋、焦躁不安的視線有安放之處。甚至,有抵達的機會。

家中客廳掛了一幅2002年春節父親去北海道音羽橋拍的照片。那是張陽光灑進覆雪河道,水氣蒸騰成金粉薄霧籠罩整群丹頂鶴,彷彿某個傳統藝品最後一道工序,或者,接近神明降生的畫面。

他說那時候很冷,5點天未亮前就得到現場卡位,全身貼滿暖暖包還是冷,時不時得原地跳一跳。

那時候幾度啊?

「負25吧。」他說。

屬於雪的鶴 丹頂彷若太陽正徘徊於地平線

2024年春節,終於有機會造訪這幅掛在客廳22年的風景。然而,前一晚大雪導致我們多花了兩個小時清理才把車開出來,6點抵達時雖然天已微亮,但世界仍是紫色的。橋上排滿了長鏡頭與腳架,冷風摻著各國語言,每個人都儘量把自己露出部位降到最低。今年比較暖,負12度。

沒有霧沒有陽光的陰天,幸好雪裡川仍有雪有丹頂。昭和53年(1978)12月,橫跨雪裡川的音羽橋完工。這座橋樑也許最初是為了交通建造的,卻因冬季從橋上往南邊沙洲能拍到最夢幻的丹頂鶴大景,幾乎是所有鳥類攝影愛好者一生必訪的景點。這兩個絕美的名字亦成為北海道丹頂鶴的代名詞。平成11年(1999)8月,行人專用的音羽橋步道橋完工。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相約凌晨四點最冷的時刻來此卡位,等待日出,等待那些冰霜化為薄霧的時刻。

因為晚到,橋邊早已被佔滿,只能找縫隙拍攝。長焦段鏡頭將遠處朦朧的鶴群調至眼前,像是逐漸從夢中醒來般,他們開始散步、涉水、覓食、振翅、鳴叫,低溫對這些大型禽鳥毫無影響。牠們是屬於雪的。

丹頂鶴,タンチョウ,漢字寫做丹頂。身長140公分,翼展達到兩米四,全身宛如新雪般潔白,脖子和翅膀外緣是尚未被覆蓋的黑色岩塊,頭頂一小塊豔紅裸皮彷彿太陽正徘徊於地平線,抬頭便成飄揚的日本國旗。跟它的學名一樣。

(攝影/蘇亮宇)
(攝影/蘇亮宇)

幸福與長壽的象徵 一度被認為已滅絕

Grus japonensis。意思是日本鶴。

丹頂鶴在日本是特殊的存在。它野外主要族群有兩支:位於中國東北與俄羅斯的東亞大陸族群是會遷徙的候鳥;日本北海道則是長年定居的留鳥,亦是唯一在日本繁殖的野生鶴。它們夏天散居濕原繁殖育雛;冬天則群聚於農地周遭覓食。野外壽命有三十年,圈養則可達五十,被視為幸福與長壽的象徵。甚至描繪成仙鶴出現於各類文本中,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奴族更稱之為濕原之神。然而到了明治時期由於過度捕獵、棲地開發,導致數量急劇下降,一度被認為滅絕。如同《美國眾神》中描述的,舊時代的神被現代化的科技之神、媒體之神這些新興信仰所取代。

所幸,大正時代末期在北海道東部的釧路濕地重新發現了十幾隻。隨後國家和地方政府開啟了一連串的保護政策:1935年被指定為天然紀念物,1952年被指定為特別天然紀念物。濕原總算沒有失去它的神。

河水緩緩流著,尚未結冰;而我按快門的食指早已凍僵。其他人依舊專注於眼前景色變化,任何風吹草動皆會引起陣陣連拍聲。新時代的虔誠,是祈禱一張高讚數的照片。

作為一位朝聖者,不免俗地將鏡頭對準他們。儘管最後大家可能都拍到類似的樣板唯美沙龍照,但它對我來說是一張「有效的」照片。

Effective,有效的,一開始這個詞使用在醫學上,到後來竟成為一個愛情的或藝術批評的術語。只有妳/你的話語對我來說是有效的。(註1)

終於抵達父親到過的風景,本以為自己會很激動,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只不過有點像在預習一趟芙莉蓮的旅程。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曾引用過一句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話︰「 時間是什麼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註2)

(攝影/蘇亮宇)
(攝影/蘇亮宇)

人類壽命很短的,丹頂鶴說。

十九世紀人類發明了攝影術作為對抗時間的魔法,亦衍伸出紀念與遺忘的辯證。2002到2024年,歐元正式流通,伊拉克戰爭,雷曼兄弟破產,日本311大地震與海嘯,英國脫歐,全球疫情,俄烏戰爭,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逝世;某些不幸值得記念;某些巧合適合遺忘。然而音羽橋的丹頂鶴仍驚人地保持原來的模樣,只是從機械複製轉成雲端儲存。

同個畫面能被輪流拍攝超過數十載,它的意義已不再拘泥於光線對不對畫面好不好看,而是一個座標的形成。它的價值在於提供一片近乎永恆的地景,讓各世代急於追尋、焦躁不安的視線有安放之處。甚至,有抵達的機會。

人類壽命很短的,丹頂鶴說。

所以我們創造長壽的精靈族、不死的諸神,藉祂們流傳抽象的故事;刻碑文、立雕像,在分歧處當作路標;利用化學反應保存一瞬間的光。

攝影的完成從來不限於瞬間感光的幾分之幾秒。有些作品是針對同一主體間隔幾年才拍下一張照片,記錄時間推移產生的對比。沒有複雜的佈光、華麗的道具,就只是用同個構圖在同個地方按下快門。基礎攻擊魔法。

去技巧,存粹時間本位的作品,可以想像成以年為單位的縮時攝影,讓觀者自行補幀兩次快門間的故事:是不是因為某隻鶴長久地站立讓沙洲多了一點?是不是哪年雨量超標使河道更彎些?如果丹頂鶴的壽命有三十年,有沒有可能我和父親會拍到同一隻?會不會現在凝望我鏡頭的,亦曾注視過父親的眼睛?

抵達如此珍貴,提供了理解的可能

刻意挑這段旅程也許只是想知道,在那樣的年紀是如何看待風景的。就像某天我突然理解為何父親在我小學時願意買一棟離家離公司都有點距離,生活機能不那麼好,亦不甚豪華美觀的鄉下透天。每週僅僅去哪裡住個幾天,早上要提前起床出門,晚上也沒什麼鄰居朋友。但那可是一棟面對農田,下雨時能在頂樓書房調水彩畫渲染的房子啊。當時那房子的缺點在一定年紀後變得不是那麼扣分,甚至成了優點。所以是我抵達了時間。或者,時間抵達了我。

抵達如此珍貴,提供了理解的可能。有時我懷疑在同樣年紀去同樣地方如此儀式性和宿命性的行為,是出自於對自身一半基因的好奇;甚至更接近一種雷恩大兵式的自我檢討:我有活成一位值得被大家拯救的人嗎?

枝頭上積雪被吹落,化為一陣閃耀的風消失在陽光裡。

不確定到底是神經反應追不上沒按到快門;抑或下意識拒絕任何動作單純想靜靜欣賞。總之並不感到惋惜。在這片近乎永恆的風景前,害怕來不及的焦慮消失了。因為我知道,即使勇者去世31年,冬天的雪裡川仍會有雪,有丹頂。

註1.引自吳明益《浮光》(2014),頁049。Effective,有效的,此一詞原運用於醫學上,日後逐漸成為一個愛情的或藝術批評的術語—「只有妳/你的話語對我來說是有效的。」

註2.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曾引用過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之語︰「時間是什麼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

(攝影/蘇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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