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周姚萍)
(攝影/周姚萍)

狩紅葉

與賞櫻相同,狩紅葉是日本人的集體活動。關於群性,如他們笑稱的,人似螞蟻,甚至容易盲目、失卻主體性與獨立性,然循著四季韻律走入自然、讓自然與生活相繫的群性,卻形成美的共感,進一步形成文化及生活之美的礎石。

「紅葉仍碧綠 然葉尖已點染了 薄紅色」。這是日本小說家及俳句詩人高濱虛子所作之俳歌。

秋末,狩紅葉去!

此前,聽聞友人追紅葉,未能與織錦般美麗景色相遇,有些抱憾。日本為溫帶氣候,有常綠樹亦有落葉樹,當天氣轉冷,如若日夜溫差大,空氣澄淨,葉片受日光充分照射,加上濕度適中不至使葉片乾燥,日本楓、羽扇槭、野漆樹、山毛櫸、青栲櫟、銀杏等落葉樹便開始變色,於綠樹襯搭下,不同層次的紅、橙、黃、褐盛大交織,成就壯麗之美。

然氣候變異下,夏日盤桓,猛暑不退,亂了時序,加上前往之處為南方,此行並未期待秋色滿盈,只想著,或能如高濱虛子俳歌般,細賞初變色的薄紅,或僅與足下錦秋相遇也很好。

賞夜楓為另種風雅

足下錦秋是指早秋時節,習習涼風讓綠草最先黃了頭、變了色,日本人稱之為「草紅葉」。草紅葉間野花盛放,秋,就這樣無聲息在人們足下織錦,接著,不張揚地於葉尖展演柔紅,隨之紅、金紅、艷紅……賞紅葉,除感受最盛時期的壯麗,亦有像這般張大眼睛驚異於細微變化之美,驚異於季節步步之遞嬗。

臨出發,查了天候狀況,目的地的夜間低溫約六、七度,白日陡升至十七、八度,甚至高達二十度,且幾乎都是大晴天,正符合落葉樹變色條件。

抵達第一個目的地鎌倉,於旅館稍安頓已是午後,往若宮大路散步去。從第二鳥居沿高於路面的「段葛」往鶴岡八幡宮走,春日為櫻花隧道的此處,櫻樹葉已盡落,清寂蕭索,行經路邊兩處教堂,皆有櫸樹簇簇褐黃;日本最早的詩文集《萬葉集》,主要稱變色樹葉為「黃葉」,到了平安時代,由於閱讀白居易的《白氏文集》在王公貴族間蔚為風潮,受「林間暖酒燒紅葉」、「醉中對紅葉」等文字表現影響,「紅葉」一詞便取代了「黃葉」。

自「段葛」盡頭穿越馬路,踏入第三鳥居,右側的源氏池橋畔,在後方碧葉陪襯下,一株羽扇槭以滿樹橘紅奪人目光。

晝短夜長,四點多天色已漸暗,回望若宮大路另一頭的海邊,夕照染天際,環顧周遭,庭園景色逐步沒入黑暗。日本最拔群的俳句集和歌創作者正岡規子,有首俳句是這樣的:「古寺點燈 亮了夜色掩映下的 紅葉啊」。賞夜楓為另種風雅,許多日式庭園有此安排,曾在東京的六義園體驗過;闇夜之光,魔力充滿,令景色氤氳迷離、如虛如幻。而鶴岡八幡宮僅本宮及舞殿點燈,庭園則無,倒好,因自從知道楓樹為易受光害影響的樹種後,再要賞夜楓,恐生不忍之情。

借景手法,將四季景色引入室內

另日,往山邊去,出了北鎌倉車站不多遠,便於圓覺寺遇上紅葉燦然。日語中,飽和至極的紅為「真紅」,鮮麗的橙紅為「金紅」,凝紫帶黑的紅為「暗紅」,淡淡的紅為「薄紅」或「一斤染」(自一斤紅花抽取色素染兩匹絹布那般濃淡)。就在圓覺寺入口,藍天為底色,金紅、真紅、暗紅恣意揮灑,且有一株日本楓仍帶青碧,僅染「薄紅」。

賞楓的日語為「紅葉狩」,日本自古便將到山林找尋、採集季節草木或野花等植物,比擬為打獵,稱為「狩」,賞楓不同於賞櫻只需在花開處嘗美食、賞美景即可,需入山林探訪,延伸到後來,遊走四處以飽覽紅葉,就叫「紅葉狩」。

此行確實是狩紅葉了!再往明月院去,那兒本堂的廂房有一朝向庭園的圓窗,以「圓」象徵宇宙及真理,稱為「悟道之窗」。是借景手法,將四季景色引入室內。圓窗如畫,楓樹染著蘇芳色,草籬深緋,與廂房金色屏風及盛放的豔麗瓶花相映,更顯禪寂。

遊逛明月院間,發現一株幾乎沒變色的楓,認了他屬「名木紅葉」,亦即「絕美紅葉」;盤根於巨石而生,碧綠枝葉擎天,美得太有力道!

再往東慶寺去,並行經淨智寺,於山徑竹林前狩得躑躅色紅葉;躑躅,日語指杜鵑花,以中文解,似可想成在紅與白之間徘迴游移成桃粉。又有一株楓,在橘、黃、綠等艷色間,紫得極為古典。

鐮倉為古都,橫濱則為日本最早開港地方之一,歐風洋溢。自然去了文人兼實業家原三溪所建日本庭園——「三溪園」,亦選擇更屬在地人的狩紅葉處,一是留有日本最早西洋賽馬場舊址的「根岸森林公園」,一是原為義大利領事館所在地的「山手義大利山花園」。

義大利山花園以依照幾何學安排的水道及花園聞名,玫瑰盛放時遊人如織,狩紅葉的人亦不少。入口成排水杉,又有銀杏、落羽衫,映襯著歐風建築與庭園,紅葉風情明麗敞亮。

庭園中,有園藝職人正在清理水道,很想向他們說聲辛苦了,並鞠躬道謝。

透過「狩」,終究捕捉許多難能可貴的美

後來,轉出大門準備離開時,一眼瞥見遠方的富士山;鎌倉、橫濱有許多適宜眺望這日本聖山的所在。當我指指點點時,剛結束工作、正在工具小屋前收拾的園藝職人其一,搭話道:「這裡是拍攝富士山的好地點喔。」

得知我略懂日語,他又說:「往那兒走,到了一處水流,左轉後沿下坡路可到一個有楓樹處,那兒能拍到最開闊的富士山模樣。」他更如數家珍,描述起富士山的積雪狀況。

聊開了,職人又介紹花園內的珍稀樹木——糸衫。植物盲如我,對中文植物名已感迷茫,更別說日文,只隱約知道似乎是「衫樹」,幸虧職人進一步提到「荷蘭畫家梵谷」、「義大利樹木」等關鍵詞,我一下懂了他指的是梵谷畫中常出現的「絲柏」;而「絲柏」的日語正是「糸衫」。

適應地中海氣候的絲柏在日本生長不易,特別少見,因著職人指點,我們得以回頭好好賞了映著紅葉的那兩株「鉛筆樹」,還有以其為主體的庭園風光。

旅程太短,無法以長長時間拾掇季節流轉的絲絲縷縷,但透過「狩」,終究捕捉許多難能可貴的美。

返國當日早晨,由於下榻處就在橫濱公園旁,於是再往一狩。倚著橫濱棒球場的是個小巧日式庭院,九點多,石椅上,中年大叔刮著鬍子;上班族女性化著妝;老爺爺吸著菸。秋色正盛,池水如鏡,枝頭流洩著烈艷艷的紅、亮澄澄的黃、翠生生的青、濃釅釅的綠,隨意走,皆可狩得美景。

只是飛機不等人,該離開了,一位老先生於此縫隙間叫住我,分享予我幾步之遙、差點錯過的水中紅葉,如此灩瀲瑰麗,美得無以復加。

想起在鎌倉的一日,因路邊一株紫紅葉蔓性馬櫻丹駐留,後方走來一位太太跟著停步,問起花名,金陽下,儘管只一刻,我們卻共感了草紅葉之美。

與賞櫻相同,狩紅葉是日本人的集體活動。關於群性,如他們笑稱的,人似螞蟻,甚至容易盲目、失卻主體性與獨立性,然循著四季韻律走入自然、讓自然與生活相繫的群性,卻形成美的共感,進一步形成文化及生活之美的礎石。且在美的共感中,人與人之間的拘謹輕易化成了自在的流動。

秋之遊,狩紅葉,於此美的共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