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會用祂粗糙的大手,拔掉人們身上所有不必要的言語裝飾,只留下與生命必須相關的那些知識與技能,以及剩下的,一個人最赤裸的人格。
背影,可以說出多少不同的故事?家長在廚房中烹飪的背影、踏進校門回眸時那個離去的身影、車站別離時伴侶的依戀剪影…在我們的人生中,或多或少會遇見讓我們記憶深刻的背影,有愛、有思念、有不捨,述說著一段又一段人與人間的關係。
山旅,絕大多數的時間,人們不交談
或許我們從沒想過,進入一座山、開始一段攀登之旅時,我們能用背影彼此交談;絕大多數的人,很難想像這樣一種既純粹、又充滿信賴、而無聲的人際關係。在社會中,與陌生人建立關係,依靠的是各種訊息的交換,可以是言語、可以是文字、可以是肢體。我們總是試著拆解對方的武裝,帶有試探的同時自我保護著去理解對方話裡的含義、試圖接近對方的真實面貌。
但登山不同。
當我們與全然陌生的對象組成隊伍上山時,或許交談量不及一晚的網路聊天室,但我們很快就只能剩下真誠。因為山會用祂粗糙的大手,拔掉人們身上所有不必要的言語裝飾,只留下與生命必須相關的那些知識與技能,以及剩下的,一個人最赤裸的人格。
言語與心靈的武裝,對山而言只是消耗精神的多餘累贅,那時人們面對的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而是更高層次的、直接與生命相關的嚴峻自然考驗。折磨著肉體的同時,人們很難再有力氣戴上那標籤著「社會用」的冰冷面具。
結伴旅行,若將交談的比例降低,那或許讓人覺得索然無味,但山旅的本身就是這樣的調性:絕大多數的時間,人們不交談。取代交談的是我們做出的每一個動作、眼神、不由自主吐露的詞句、肢體的關心、此起彼落的喘息聲,還有,瞳孔中映著的,前方那個背著可能比人還大的背包的背影。
象徵山人第二生命的背包,可看出人的性格
山裡的人們用背影交談,背影可以告訴你很多事:他是強健還是虛弱、是能保護自己甚至推己及人、或者是一個喜歡驚喜的人,總是百寶袋般從背包裡掏出各種神奇的東西,讓人總是期待著他的背影。而象徵著山人第二生命的背包,也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性格,他是細膩、是粗獷、是懂得投資、還是能省就省、是注重設計與細節、或是外表不拘小節、象徵力量的碩大可靠、又可能是極致輕量化的精巧……
每當我跟隨在前輩身後,他堅定、碩大而沈穩的背影,傳達給我的是邁向目標的嚴謹與決心,好像每一步都經過精密的計算,朝著目標的方向進發。無論是烏拉孟的絕壁、又或是木瓜山西稜那雜亂無章的倒木森林之中,那登山家的背影,總為後輩指引一條跟隨的道路。
一切,盡在不言中。
語言的比例降低了,更顯得個體與個體之間互動的純粹,就算是木訥的人,也不用費盡心思去思考要怎麼和隊友說話。因為不說話,就是最好的交談,無意識遞出的行動糧,象徵著友誼的橄欖枝,將珍貴的能量分享給你想表達友好的對象,沒有任何裝飾的連結起人與人。
為什麼到了山上,人們會變得比日常更樂意分享?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身為同一個物種,一同處在這個對所有生物一視同仁嚴酷冷峻的大自然中時,從內心深層所喚出的惺惺相惜本性吧。有個形容,是當人類停止相互廝殺的那一刻,就是擁有共同敵人的那天,我想面對宏偉無疆的山林時,或許真有那麼一點點這樣的氣氛也不一定。
也只有到了山裡,我們才會發現,原來除卻了語言,人們還擁有這麼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