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雛菊的野兔(攝影/鄭育慧)
吃雛菊的野兔(攝影/鄭育慧)

夏日香草漫遊(下)

當我蹲在宿舍前方的小草地、散步到公園的草叢裡,總是隨處可見西洋蓍草,許多還開著白色小花,我這才意識到,西洋蓍草必須夠普遍生長,才能在戰爭時成為傷藥,才能在藍山雀築巢時成為柔軟的眠床。

在我長住的小鎮,走出宿舍門口,總是能見到滿草地西洋蓍草。

學習芳療許多年,先前我只知道西洋蓍草是價格偏高的藍色精油,含有母菊天藍烴,具強大的消炎作用。直到來到德國後,我才看見臺灣一毫升動輒賣到上千元的精油,在這裡幾乎是隨處可見的雜草,只因萃取時出油率太低,價格才因此偏高。

「芳香療法」這個詞出現於1980年代,但早在這個詞彙被發明之前,許多藥草早已是歷史悠久、流傳廣泛的藥用植物,西洋蓍草就是其一。

草地上的紅松鼠(攝影/鄭育慧)
草地上的紅松鼠(攝影/鄭育慧)

距今約兩千年前,希臘名醫、藥學家迪奧斯科里德斯(Pedanius Dioscorides)就在《藥物論》中,記錄了西洋蓍草在戰場上的應用,士兵們用它來止血、治療傷口,西洋蓍草因此得名「士兵千葉草(Herba militaris)」。

蓍草的拉丁屬名Achillea,源自特洛伊戰爭的英雄阿基里斯(Achilles)。傳說當阿基里斯在戰場上負傷,便以西洋蓍草進行止血;種名millefolium則形容其葉片成羽狀,繁複精美,就是我到德國的第一天,迷路時看見的葉片。

相傳在占卜前飲用蓍草茶,占卜會更加靈驗,睡前將蓍草放在枕邊,便能在夢中預知未來。有趣的是,這在歐洲民間傳說中,被相信可以帶來預知能力的植物,蒸餾後會得到罕見的藍色精油。

若對應印度阿育吠陀的脈輪體系來看,藍色恰好是眉心輪(Ajna )的顏色,眉心輪掌管直覺與內省,歐洲藍色的西洋蓍草精油,放到東方神秘的世界觀中,依然被相信可以增強直覺與洞察的能力。

當我蹲在宿舍前方的小草地、散步到公園的草叢裡,總是隨處可見西洋蓍草,許多還開著白色小花,我這才意識到,西洋蓍草必須夠普遍生長,才能在戰爭時成為傷藥,才能在藍山雀築巢時成為柔軟的眠床。

西洋蓍草長久盤踞在歐亞大陸的土壤,深邃的氣味,如史詩悠遠,散發大地療癒的魔力。Achillea millefolium,開啟心靈感知的藍色精油,療傷的藥草,全球通用的拉丁學名,像一句打通東西方文化的神秘咒語。

在科隆植物園內,幾乎所有栽養的植物都標有拉丁學名,我望著紅松鼠爬上藍葉雲杉(Picea pungens),雲杉灰藍色的針葉十分尖銳,顏色像裹上一層霜的藍莓,葉片散發活潑上揚的氣息,也如甜美的藍莓。

一旁有隻野兔,在開滿雛菊的草地上跳躍、吃起花朵,我跟著另一隻看起來更稚嫩的小兔子,來到一片薰衣草叢。

我看見忙碌的熊蜂群,在淡紫色花穗間飛行,胸腹的絨毛沾染花粉,熊蜂拍動透明的翅膀,抖下幾粒花粉,再次移動到下一方花穗,空氣瀰漫真正薰衣草的氣味,溫潤香甜。

熊蜂圍繞薰衣草花穗(攝影/鄭育慧)
熊蜂圍繞薰衣草花穗(攝影/鄭育慧)

真正薰衣草的學名Lavandula angustifolia,angustifolia形容狹窄的葉片。

同一種植物,種名也曾經被寫作officinalis,officinalis意思是「藥用的」,顯示出真正薰衣草自古以來被作為藥用植物。古希臘時期,迪奧斯科里德斯記載瘟疫爆發時,希臘、羅馬人燃燒薰衣草淨化空氣、遏止疫情蔓延,那是距離今日兩千多年前。

我坐在科隆植物園的白色木椅上,聞著薰衣草的香氣,聽見一群山雀飛過頭頂,聲音包含藍山雀、大山雀。我抬頭看見大約五十隻小鳥,有的尾巴特別修長,是長尾山雀,近看像顆白色小雪球。

像雪球的長尾山雀(攝影/鄭育慧)
像雪球的長尾山雀(攝影/鄭育慧)

如童話的環境氛圍,好悠閒,我揉揉一旁新鮮的鼠尾草葉片,這是在薩滿儀式中常被用來焚燒、淨化空間的植物,現在就旺盛生長在我身旁。陽光照射溫熱的土壤,一隻歐亞鴝飛入迷迭香叢,橘紅的喉部在綠葉中仍然鮮明。

我記得迷迭香的拉丁學名,Rosmarinus officinalis,種名依然是藥用的植物。我想起曾經讀過黑死病盛行時,人們將迷迭香、薰衣草混合,帶到街角與診間燃燒,預防感染、加速病情復原。當時著名的「鳥嘴醫生」訪視病人前,也把這些芳香植物放到鳥嘴面具內⋯⋯植物的香氣,參與藍山雀的生長週期,也在人類的歷史中用於療癒。

歐亞鴝躲在迷迭香叢(攝影/鄭育慧)
歐亞鴝躲在迷迭香叢(攝影/鄭育慧)

灑水器噴出水霧,陽光照射、折射再反射離開水珠,最終在草叢上方色散,成為繽紛的彩虹與霓虹。我拿起手機拍下光影的美艷,接著再拿起相機,正如你知道的,就如同整趟旅程,我反覆在做的——拉高感光度、放慢快門——將視線深入香草叢,記錄這隻歇息在迷迭香枝葉裡的歐亞鴝。

鬆開執著的標的,就不再受困於迷途。此刻,我感到內心再也無所追求,單純享受漫遊,呼吸身邊芬芳的藥草,我看見歐亞鴝一身羽毛蓬鬆,與我共同沐浴在流傳悠久的植物氣息中。自由來去的風,像在說:沒有非如何不可,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