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Bren Chang)
(繪圖/Bren Chang)

小姐變大廚

媽媽也是「小姐時代」不下廚的時尚女性,但在那個年代,結婚後她和許多女性一樣,必須立刻投身廚房,而她好勝的個性也在此展露。她無比認真地買食譜學習,更常向人請教,特別是市場的菜販,他們總是熱心鼓吹客人們購買某種菜、肉,傳授烹煮密技。

一九八七年,主計處有一項關於「做家事時間」的調查,顯示女性每天做家事的時間平均達到三小時二十四分鐘,而男性僅有二十一分鐘。可以說幾乎都是太太在做家事!到了二○○○年,情況稍有變化,女性做家事的時間大幅減少為二小時十九分鐘,男性做家事的時間也略成長,但是!僅增加到二十八分鐘,比十三年前多出七分鐘。到距今較近的二○一六年調查,有配偶的女性每天做家事時間平均是二小時十二分鐘,男性則是三十八分鐘,仍是增加有限。簡言之,家中大多數家事仍是太太在做,且當中有不少時間是花在買菜、煮飯、清潔等廚務上。

傅培梅的電視弟子

媽媽也是「小姐時代」不下廚的時尚女性,但在那個年代,結婚後她和許多女性一樣,必須立刻投身廚房,而她好勝的個性也在此展露。她無比認真地買食譜學習,更常向人請教,特別是市場的菜販,他們總是熱心鼓吹客人們購買某種菜、肉,傳授烹煮密技。每回有新蔬菜上市,或有特別珍稀、需提前保留的豬肉部位,如豬腰,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告知媽媽,顯示對老主顧的特別優惠,再扼要地傳授祕訣:「腰子先燙一下,用麻油、薑快炒才嫩啦!」

有時,家裡要請客,媽媽會先認真地查食譜,找尋合適的菜餚,再跟老闆預訂食材。她書架上的食譜書琳瑯滿目,出版年分最早的,是一九七二年傅培梅編的《電視食譜》。

傅培梅一九三一年出生於中國東北大連,父親是山東人,在大連開設進口歐美食品的洋行。由於大連自一九○五至一九四五年都是日本的殖民地,因此傅培梅六歲便進入日本幼稚園接受日本教育,自小就會說日語。二戰後,她在一九四九年遷徙到臺灣,之後便與山東同鄉結婚。

傅培梅在自傳中提到,因為先生嫌她廚藝不精,為了「在先生面前爭回一口氣」才開始勤練廚藝,甚至花費重金聘請餐廳名廚至家中指導,學成後便進一步開班授課,十分受歡迎。後來,她不僅出版了五十幾本食譜,還成為第一位在電視教授烹飪的主持人,從一九六二年十月十日臺灣第一家電視臺「臺灣電視公司」開播,就開始主持烹飪節目。

有好長一段時間,傅培梅的電視教學節目是每天五分鐘,在短短的時間內精準呈現所有做菜流程。有時我剛好趕上在那關鍵的五分鐘到家,就會看到媽媽穿著圍裙,拿著小筆記本,關注地看著電視,瞥見我進門便立即無聲示意:不要講話。見狀,我臉上總是燦笑立現,因為──晚餐又有新菜可以吃了!

傅培梅原本不會下廚,花了高昂的學費精進廚藝,但在成為烹飪名師後,收入卻都交給了丈夫。其實,那個年代的妻子們類似處境者不知何幾!還有更多原本不會下廚的女性,結婚後就算無法花錢請人來教,也得想各種辦法學習烹飪,並忍受家人的批評,最終練成強大的烹飪技藝,造福我們這些孩子。

翻開傅培梅編的《電視食譜》,上面有不少媽媽做過記號的菜,包括紅糟雞片、清蒸鮮魚、乾燒茄汁明蝦、紅燒牛肉麵、荔枝魷魚捲、砂鍋鰱魚頭,還有蘿蔔糕!這些菜色當中,不少在我家餐桌常見。翻著泛黃的書頁,想著當時新婚的媽媽,也許就是像這樣翻著這本食譜找尋合適菜色,再硬著頭皮烹調吧。新手下廚,她當時,是慌亂還是篤定呢?

(繪圖/Bren Chang)
(繪圖/Bren Chang)

李梅仙與阿發師

除了《電視食譜》,媽媽架上還有李梅仙的《家常宴客菜》。這本一九九二年出版的食譜,書中已印有精美的照片,比起僅有文字的食譜,大增了百倍吸引力,我在中學時也很喜歡翻看。

李梅仙是浙江人,高中畢業後就結婚。原本是家庭主婦的她,偶然認識了北師專(今天的臺北教育大學)校長葉翟霞(胡宗南先生的夫人),因此在該校當了兩年助教,開啟她的烹飪教學生涯。之後她在多所學校、機構教授烹飪、出版食譜,培訓廚師。她的食譜也很有媽媽的味道。

購買這本食譜時的媽媽,在烹飪上已駕輕就熟,但每天下廚的負荷不小,她需要新的靈感以求變化。食譜中的京醬肉絲、羅宋湯、蠔油牛肉、醉雞、三杯雞等等,都是媽媽的拿手菜。她甚至費心地做過「生菜蝦鬆」,用生菜包覆著油香細緻的蝦鬆,比餐廳做的還美味。再翻到「鳳尾明蝦」,媽媽正是教我用這道菜通過了中學的家政考試。想到青春期的自己對媽媽頤指氣使,如今對著食譜,真是說不出的後悔。

媽媽還有一本《家庭臺菜套餐》食譜,是我家第一本書名有「臺菜」的食譜,作者是現在的臺菜大師「阿發師」施建發。一九九四年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大紅,也讓電影中真正做菜的大廚阿發師受到矚目,他在一九九七年出版了第一本食譜,也就是媽媽買的這一本,以四菜一湯、五菜一湯、六菜一湯一冷盤的形式來設計套餐。

蔭豉蚵、鹹酥白帶魚、青椒牛柳、豬血湯、西滷白菜、樹子苦瓜,真的,這些菜就是家裡常吃的熟悉味道,其中我最愛的媽媽拿手菜椰花蟹腳、豆瓣劍筍,或許也是來自這本書的靈感。不過對童年的我來說,這本書裡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什麼古早味名菜,而是「紅燒水蜜桃」,作法是把罐頭水蜜桃和蝦仁以紅燒方式烹調。

過去,罐頭水蜜桃對小孩子來說可是一大珍品,因為當時沒有什麼機會吃到新鮮水蜜桃。罐頭水蜜桃的香甜微酸滋味誘人。偶爾,我們會全家一起吃一罐水蜜桃,小孩子們總搶著把罐頭內剩餘的甜汁喝完。也許當年是因為罐頭水蜜桃珍貴,才有了水蜜桃入菜的想法吧!

在烹飪上,媽媽好學不倦,除了食譜,也做各種剪報,蒐集報紙、雜誌上的食譜,剪貼成一大本,並在旁邊做上私房筆記。就這樣,媽媽悉心學習,婚前不諳廚事的小姐成了家裡的頂級大廚,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從來不乏好吃的家常菜與宴客菜。

如今翻看這些食譜與剪報,揣想當年媽媽一則一則剪下、閱讀,盤算要烹煮哪些給我們吃的心情。想給家人們換點新口味、想聽到孩子的一聲「哇!」、想看到見底的餐盤,這興許是每位從小姐變大廚的媽媽們在廚房裡共同的小小心願吧!(本文轉載自《媽媽吃魚頭:臺灣飲食學者的家庭餐桌小史》)

(繪圖/Bren Chang)
(繪圖/Bren Chang)

【說說書】

主標:家庭的飯桌,就是一部家族史

文:陳玉箴

這本書的出發點,是很個人的原因,我想寫母親的菜。

媽媽是做菜能手、民間隱藏版大廚,我有幸吃了幾十年,也經常跟友人聊媽媽的手藝。念大學時某一天,兩個男同學來找我,提出要求:「那個……常常聽妳說媽媽多會煮,我們聽了好嘴饞,可不可以到妳家,看有什麼工作給我們做,不用錢,讓我們吃上幾頓就好?」

我雖然很想答應以證明所言不虛,但想到這樣媽媽勢必會煮滿桌菜招待同學,一定累翻了,因此還是婉拒。我這也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常提到母親的菜。如今思之,這多年的家庭餐桌閱歷,正是引領我進入飲食文化研究最初的鑰匙。

「臺灣菜」史其實就是一部臺灣社會變遷史

近十年,討論臺灣菜、臺灣味的人確實多了,隨著政治經濟情勢的改變,美食界、餐飲界發生許多變化,臺菜展露復興之勢,呈現出與二十年前我剛投入相關研究時截然不同的景象。《「台灣菜」的文化史》一書,也很榮幸得到許多討論與引用,日文版並在日本獲得「辻静雄食文化賞」。

但我總覺得不夠,當前所談的臺灣菜,好像還是在餐館裡、在小吃攤上、在米其林榜單,那麼,作為一切之根本的家庭餐桌呢?

「家庭的飯桌,就是一部家族史」這句話,近幾年約莫出現在我所有臺灣菜相關演講簡報的最後一頁。如同「臺灣菜」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臺灣社會變遷的歷史,家庭餐桌菜餚的歷史,其實也是一部家庭或家族成員的歷史。每一代新成員的加入,可能帶來不同地區,甚至不同國家的新口味;新的經濟與社會條件,也會促使家庭餐桌發生變革。

這本書以我母親的菜餚為主軸,但不僅是談食物或烹飪技藝而已,我更想了解,這些食物的發生與轉變,與臺灣的社會變遷間有什麼關聯?畢竟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單獨生存,而是鑲嵌在時代與社會之中……(本文轉載自《媽媽吃魚頭:臺灣飲食學者的家庭餐桌小史》,小標為本刊編輯所加。)

作者:陳玉箴

繪者:Bren Chang

出版: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5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