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森林中傳來一些不知名的動物叫聲,還有幾聲高亢、非常有力氣的吠叫聲,一開始以為是狗叫,但隨即意識到,或許是台灣黑熊?我曾在一些檔案庫中聽過黑熊的叫聲,也讀過相關資料描述黑熊叫聲如犬。
八月中,楊柳颱風過境後幾天,我依照預定行程與兩位同事前往玉里山架設相機。同行的,還有三位布農嚮導協作,以及長期拍攝生態紀錄片的攝影團隊二人。
玉里山擁有台灣經典中級山的樣貌,植被多樣的原始林,難以辨別的路跡,通往難以被馴化的野地。玉里山又因為接近山頂處的巨大杜鵑林,在山友們之間被以「魔法森林」的美稱流傳著。雖然我們說著「上山、上山」但玉里山帶給我的體感上來說更接近「進入(into)」山之中。

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在《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一書中,引述了另一本同樣備受步行者喜愛的書,納恩‧雪伯德(Nan Shepherd)的《山之生:一段終生與山學習的生命旅程(The living mountain)》,並描寫道:「『每座山都有其內在。』Shepherd這樣寫道。這種說法極其違反直覺,因為我們慣於以山的外部表面和外顯的形式來想像山:懸崖、高原、山峰、山脊和陡坡等。但是山脈的形狀也由各自的內部所畫定:山坳、洞穴、窪地、山谷,以及河流、湖泊和水潭的深度。一旦我們了解山不僅是由龐大的存在物所構成,也是由茫茫然的空間所組成,我們就能明白,我們並非『上』山,而是『入』山。」
於是我跨著大步邁入其中,心中暗自期待著將外頭的世界暫時拋下,連同一套實用但略顯僵硬的生活習慣也一併丟棄,像按下RESET鍵一樣,把握機會從頭來過。這樣想著,步伐又加快了一點,更深入山中一些。
我們因為架相機、拍攝、午後下雨、以及後續行程等種種時間耽擱,最終紮營在其中一處水源地附近,隔日亦決定不攻頂,無緣見到心心念念的魔法森林。但仍然,光是走在其中,就體驗到魔法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失去一切時空座標的奇異感受。
其中一小段路,我和另位兩位同伴與其他人脫了隊,走上岔路,人跡一點一點消失,陌生的綠色將我們從頭到腳完全包圍。有一瞬間,我感覺會就此消失在這莽莽然裡面。直到聽見嚮導協作從左側傳來的,宏亮的吆喝,「喂——喔——」以聲音辨位,我們才又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原本的路線上,重新找到方向。
更為魔幻的體驗發生在那天紮營的夜晚,布農協作在一處山坳平坦的地方架起了藍白條紋的天幕,作為今晚的屋頂。有了屋頂就有家的感覺,我們在下方晚餐、整理行囊、鋪床。九點鐘彼此肩並肩,或腳趾頂著別人的身側肅穆的平躺著。黑暗中視覺退去,聽覺和觸覺終於甦醒。我聽見,雨聲持續打在帆布上,像拳擊手自我訓練時打在沙包上的一記又一記重拳。睡不著,我的思緒斷斷續續地被城市生活中的人事所牽引,原本因行走而消散或至少變得模糊的煩惱,在平躺時又回到腦中,丟棄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我聽見,森林中傳來一些不知名的動物叫聲,還有幾聲高亢、非常有力氣的吠叫聲,一開始以為是狗叫,但隨即意識到,或許是台灣黑熊?我曾在一些檔案庫中聽過黑熊的叫聲,也讀過相關資料描述黑熊叫聲如犬。
可惜迷迷糊糊之中沒來得及錄音,只能天亮後向同伴們求證,「凌晨約莫一點多的時候有沒有人聽到一種很大聲的吠叫聲呢?有嗎?有嗎?沒有嗎?」
沒有、沒聽到,協作說,「不會是狗,這裡海拔一千多哪來的狗呢?」
那麼或許真的是黑熊了,是嗎?是嗎?不是嗎?這是除了我之外並沒有第二人聽到的聲音,因此也沒有人可以為我作證或糾正。回程的路上我持續回想著那聲音,希望透過反覆的想,將它複印一般刻在腦海中,但隨著步伐邁進,我們離營地越來越遠,記憶也變得越來越模糊,車子載著我們一公里一公里離開魔法森林,我記憶中的「黑熊叫聲」, 究竟聽起來如何,現在好像連自己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了。
若如雪伯德(Shepherd)所說,「每座山都有其內在」,玉里山的內在除了高大的杜鵑林與地衣之外,還有一部分是由螞蝗、路跡、陣雨、種子殼、各種皮毛與叫聲所組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