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了穀笠上一期收割的碎米,要不要吃看看。因為穀笠堅持有機農法,去年又嘗試自己晒米、碾米,因此多了很多沒辦法上市販賣的次級品,就成了好生活的公物,於是我們又追加了兩碗白飯。
實習期間住在一個神奇的地方——籃城好生活,既像是農莊,又像是人民公社,柴米油鹽共用,還有一個公用的廚房,和客廳之間沒有隔間。
夥伴們喜歡自己煮東西來吃,主要是這個夏天雨水太多,冒雨騎車去市區買晚餐實在是太克難了。住隔壁的小夏姊姊有時候會來這邊,煮一鍋像是火鍋,又像鍋燒意麵的食物,我們總說她是認真過生活的人;Jason有時簡單吃,但也偶爾會變出丼飯等等在餐廳才會看到的料理;其中是好生活的大廚,滿足於把我們都餵飽,擅長煎櫛瓜、牛排。瑀萱到社區廚房跟婆婆媽媽學甘蔗筍料理,煮出讓我一口接一口的菜餚。
好生活裡最廢的或許就是我吧,因為我的每一餐幾乎都只有一道蔬菜、一道肉,配一碗超大碗白飯,而且兩個月來始終如一。
從菜園到餐桌
有次我們到山上的巴宰原鄉拜訪潘老師,跟著他逛他一手打造的自然園區。潘老師一個人住,但園區裡有好多動物、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植物,好像也這樣陪伴著他一般。
在潘老師家,我們幫忙製作木頭框架,Jason因為有劇場後臺的工作經驗,做起來特別順手,敲敲打打就完成了兩根木頭的搭建,潘老師說換個方向我們繼續。我雖然只是幫忙扶著木頭,卻感覺到身體的疲累,這是在山下田裡工作不曾感受過的。周遭有蟲鳴鳥叫,有時還會有小蟲子爬上臉龐,幸好我們都不特別怕那些動物,也就任由牠們跟我們一起工作。
結束木工的工作之後,我們下山到一處潘老師的小菜園,裡頭有很多野菜,我們摘了一大把空心菜和地瓜葉,雖然連根拔起的它們身上都還是泥土,但Jason眼神發著光,說有免費的菜可以吃耶!我說我不知道怎麼處理,他說沒關係我弄給你吃。
回到好生活後,Jason真的很細心地處裡著菜葉,分一些給隔壁的姊姊們,還問我要不要吃菜梗,如果不吃的話他可以幫忙吃掉。
那天中午,我們一起吃了一餐,煮了簡單的白飯,配空心菜、地瓜葉,還有昨天去附近雜貨店買的即期肉品。安安靜靜的,聽著電風扇的嘈雜聲,一口一口將我們從菜園帶回來的食物吃下。
以前的我總是吃很快,狼吞虎嚥彷彿餓死鬼一樣,但來到埔里後,吃好像成了一種美學,成了一種生活的慢步調,我品嘗著野菜裡頭還有點草味,一邊看著Jason認真地看著碗裡的食物。
不久,其中回來了,他說他帶了穀笠上一期收割的碎米,要不要吃看看。因為穀笠堅持有機農法,去年又嘗試自己晒米、碾米,因此多了很多沒辦法上市販賣的次級品,就成了好生活的公物,於是我們又追加了兩碗白飯。
「欸,這米很香欸!」我說,其中說對啊,然後開始解釋為何碎米會這麼香,但我聽不了那麼多理論跟知識,只是覺得,這和我以前吃的濁水溪米真的好不一樣。
「嗯,是好吃的。」一向沉默寡言的Jason吃完後說了這樣一句話,其中露出毫無保留的笑容。在好生活,我們就是這樣互相扶持地生活著。

共食好聚
好生活會在實作生住得滿滿的時候,舉辦共食活動,也就是一人提供一道菜色,大家一起吃一頓飯,一邊聊聊天。
我去市區的果菜行買了一大把的蔬菜,率先炒了一大盤的蔬菜,放到餐桌上。而後是其中準備他最愛的番茄料理。我跟在一旁幫忙,看他嫻熟地把番茄處理乾淨,像導演一般讓每種鍋具放在正確的預備位置上,砧板也好像活了過來,探出頭來,期待著他鍋裡的料理,我幫忙拿防熱手套把一整鍋的番茄蕎麥麵端到桌上。
接著是瑀萱,她這幾天才剛到社區廚房、耆老家學習作甘蔗筍料理,她未來會成為一位國小老師,也希望把「吃的文化教育」帶進校園。雖然甘蔗筍是到街上買現成的,但她拿了社區阿姨送她的福菜,俐落地加進鍋裡,也讓我在一旁驚嘆連連。
每個人輪流使用完廚房後,客廳都是油煙的味道,因為好生活是棟老房子,老到沒有抽油煙機。
我們實作生和穀笠的夥伴一一就座,其中拿出了一大鍋飯,和一疊公用的碗筷,叫大家可以開動啦,幫我試試看好不好吃啊!
雖然穀笠的夥伴名義上是我們的業師,但其實感覺起來比較像朋友,我們一起講爛笑話、一起到山林裡玩水、一起唱卡拉OK,一起吃飯,一起聊天。
這幾天剛好忙完收割的事情,因為田區很大,我們當然沒有像穀笠早期一樣選擇手動收割,但還是需要一些人幫忙收稻草、拉袋子、跟著到國姓的碾米廠……忙了一天大家也全身都是穀粒的屑屑。
在餐桌上,瑀萱說她沒辦法待在教室裡面聽大量的資訊和知識,要實際跟著動手做,才可以讓她的眼神發光。那跟我很不一樣,我總是醉心於學術概念的探討,還有知識與現實社會的連結。
「像我這幾天去跟社區廚房的阿姨和賴大嫂學甘蔗筍,就讓我很開心,我想那就是我熱情的所在。」她眼神發光地說。記得第一天相見歡時,她說她擔心進入體制後自己會失去熱情,但在實作期即將結束的現在,她說,或許有找到一點熱情延續的力量吧。
穀笠的執行長宗澤說,有感受到我們在這裡兩個月的成長,例如被大自然療癒、例如找回延續熱情的方法,「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他總愛搞神祕地這樣說,而我也在這兩個月的學習中,感受這句話的重量。
青發署預設來報名蹲點實作的人都是一些對地方有感情,甚至想投入地方工作的青年,但其中恰好就是一個例外,他經過了八個月的探索,發現自己對農業興趣不高,而也沒有對特定的地方有感情,好像在哪裡都能生活。「但是下廚仍然是你最大的興趣對吧?」宗澤問,他說對啊,而且他很陶醉於煮飯給別人吃的過程,「那你就當流浪廚師吧!哈哈。」宗澤開玩笑地說。
離開
共食結束後,也意味著我即將離開埔里,我會在晨跑時停下來看看四周圍繞的山;或是在騎車鑽進大街小巷時,停下來拍巷弄的照片,我似乎已經愛上這個地方,宗澤說,你可以把這邊當你的第二故鄉啊,以後在學校太悶了,就可以回來,我笑笑的,沒有回應。
我會記得每天在好生活廚房的油煙味,還有其中那有點猥褻卻又真誠的笑容;我會記得我們跟宗澤到山裡面玩水時,大家回歸童真的神色;我會記得好吃的甘蔗筍料理。「離開好生活後,可能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這麼好了。」在最後的一場宵夜聚會上,我說。
收割那天我和一群夥伴,在裝穀子的大貨車上,被剛收割的稻子噴得整臉都是雜屑,也在幫大哥搬運稻草的過程中,雨鞋被黏在還未乾的水田泥濘裡,摔了好幾個跤。最後弄得全身都是泥濘,髒髒地騎車回去好生活。
離開的那一天,跟來時一樣下著雨,南投還有多處有土石流警報,住隔壁的姊姊出門送我,給我一個擁抱。其實我不久後因為一個計畫還會再來短暫住個三天,但還是好捨不得,我不想開學、不想面對學校那座科技城,充滿異化的氣息,我想繼續躺在稻穀中睡覺,就這樣過一天又一天。
回到家後,又連續忙了許多負擔很重的事務,到國中進行三小時的演講、到外縣市聽新書發表會……種種情境的轉換讓我能量耗盡,本來處在躁期的我,鬱症又發作了。
因為結束生命的意念實在過於強烈,我先是在網路上發出求救訊號,但或許是因為我病得太久了,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回應我。最後我到了急診,別上手圈,準備等著打鎮靜劑。
我學習認知行為治療書中說的作法:想像一個讓你放鬆的地方。我想到的是穀笠收割完的田園,有很多黃頭白鷺鷥在收割機後面吃蟲,我和Jason坐在田埂邊,大口喝著寶礦力水得,看著一望無際的田園,還有周遭圍繞著四邊的山,被前兩天的大雨洗過,清澈無比。
我想到埔里虎頭山上那塊草皮,若是晴天去的話,我可以盡情地在那奔跑、躺上草皮翻滾,那裡或許是讓我最放鬆的地方,而且不僅是想像的,而是我的生命中,真的有出現過那樣一個地方。
鎮靜劑打進血管,因為是油性的藥,痛了好一陣子,我推著點滴架走到候診椅上,翻看著社群軟體,依然沒有人捎來關心的訊息。我發了兩張我在急診的照片,當然,是在我爸媽看不到的平臺。
正當我要閉上眼睛休息時,手機一陣震動,是其中傳來的訊息:「你不准死掉,你給我回來吃我煮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