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ropcap]有[/dropcap]關漬物料理的記憶是很安靜的。關於外婆、母親,三姑,以及日常餐桌,偶有的旅行途中,和我自己對於醃漬這件手作料理的實驗與冒險……諸如種種,一旦想起,總會在舌根最裡側,緩緩滲出回甘的唾液,那是記憶的反芻吧!
外婆的冬日菜頭皮
經常回想起外婆在高雄哈馬星住家的那個後院。院子水泥地,似乎有道細細的溝渠,從浴室流出來的肥皂水,有黑砂糖蜂蜜香皂微微的香氣。圍牆邊的陰涼處,整齊排列幾個不透光的甕,外婆不曉得跟哪位嬸婆學做豆腐乳,她原本就是擅長料理烹煮的好手,做起漬物,尤其固執。那時我還未上學,不知為何,卻清楚記得外婆費力打開密封的蓋子,拿著乾淨長筷子,從甕裡夾出豆腐乳,那必須有巧妙的平衡跟力道,豆腐乳才能維持光滑外表,毫無筷子的印痕。放在醬油碟子,端上桌,算小菜,卻搶盡鋒頭。
豆腐乳用來配稀飯特別好,用筷子從豆腐乳邊緣「抿」一小塊,放入嘴裡,以上顎與舌頭輕輕擠壓,綿綿的豆腐乳就在舌上癱軟了,深邃的甘甜鹹味,在嘴裡熱鬧了起來,這時候扒一口稀飯,就好像個性恰好的戀人相擁一般。每回吃稀飯,若沒看到桌上那一小碟豆腐乳,一定有人起身去拿那個從外婆家後院大甕分裝來的小罐豆腐乳,那是家人之間的默契。
那個「抿」的份量絕對是少少的才美味,倘若多了,在嘴裡的氣場太強,味道太濃,就不怎麼好吃了。我們家在清明吃潤餅的時候,會「抿」一小塊豆腐乳,塗在潤餅皮上,捲起來,豆腐乳就跟那些潤餅菜擁抱在一起了,毫無衝突,反而多了「甘」的層次。
但外婆最擅長的,倒不是豆腐乳,而是在冬天太陽底下曬過一個白天的菜頭皮。
冬天的菜頭特別好,菜頭切塊拿去煮排骨湯,菜頭皮就厚厚地削下來,拿個小盆,整齊排成一圈,放在陽光底下,曬一些日頭,也吹點涼風。日落之前收進來,揉洗過,切成小片,捏點鹽巴,再用一盆水壓著,過一晚。隔天早晨,將菜頭皮生出來的水,用力捏乾,再淋上溫水,再捏乾。最後以醬油和麻油調味,不時以筷子翻攪,讓全體菜頭皮都均勻入味。約莫到了晚餐時間,菜頭皮漬成漂亮的琥珀色,就行了。據說再放一日更好吃,但往往一餐就吃光,輪不到隔天再入味。
豆腐乳的功夫沒人學會,倒是醃菜頭皮的技術,從外婆傳到母親,再從母親傳到我手上,滋味是一代遜於一代,真不應該。
母親的涼拌小黃瓜
小時候常被母親差遣,清早拿著盤子,跑到大馬路邊,等路過的醬菜車。固定會挑的醬菜有冷豆腐,麵筋,和俗稱「竹仔枝」的醬油薑絲炒豆皮,還有醃過的嫩薑。那嫩薑因為有甜味,原有的辣味就收斂了,原本薑的辣味就跟辣椒不同,薑的辣是清雅,辣椒的辣是奔放,醬菜車買來的醃嫩薑切成薄片,配壽司也好。
三姑住在二重港,屋前屋後都是蒜頭田,她常常送來紅蓋子的玻璃罐,裡面是醃到入味的一串串蒜頭,沒有剝皮,也沒有剝成小顆粒,只要紅蓋子打開,飯廳就全是蒜頭味。我不敢吃,怕味道太嗆,倒是父母親都喜歡,說那蒜頭有甜味。這甜味的說法,我是如何都不相信。
三姑不只醃蒜頭,有時也送來醃蚵仔,腥味跟鹹味都很重,我小時候竟然愛吃,還跟大人炫耀自己膽子大,不怕臭腥。
母親喜歡在夏天做涼拌小黃瓜。有時候切片,有時候切段之後輕輕拍,不至於碎的程度。只用鹽巴捏一捏,剁幾顆蒜頭,加一些薑絲,淋上水果醋和芝麻香油,就這麼簡單。後來我也學著做,還把餘下的醬汁拿來當冷麵線的沾醬。
比較老派的燒臘店,會附送小包的醃漬紅白蘿蔔泡菜,紅蘿蔔白蘿蔔切成小塊,也只是酸味跟甜味而已,但是要入味又飽水,沒有生澀殘留,保有爽脆口感,非要經驗跟功夫不可。台北中山市場附近有間燒臘老舖,賣燒臘還擅長各類熟食小菜,他們附送的醃漬紅白蘿蔔又酸又甜,十足入味。有時候買到最後一盒燒鴨或油雞,因為要休息了,老闆就多給兩小包泡菜,我呢,感謝都還未說出口,舌根先滲出酸甜味,真是饞。
旅行中的旅館朝食漬物
我喜歡日本旅行途中的旅館早餐,一整桌小碗小碟,根本是畫作。食物與碗碟的構圖,恰好的留白,更加凸顯了整桌菜色的繽紛。尤其漬物,不只一樣,各有特色。即使是台灣也常見的黃色醃菜頭,名為「たくあん」,卻有柴魚、昆布、柚子各種風味。茄子或小黃瓜也可切成薄片,以紫蘇入味。也有款冬、蕪菁、茗荷,或萬里風味的榨菜。我連納豆都愛,淋上柴魚醬汁,少許芥末,筷子用力拌,拉出長而黏稠的絲,鋪在熱熱的白飯上。這樣陣容澎湃的旅館朝食,配著窗外景色,即使滿桌飽滿的小碗小碟,完食也無問題。
有一陣子,因為看了NHK晨間劇「多謝款待」,很羨慕女主角有個米糠醬菜缸,恰好在日系超市發現整套醬菜容器與米糠,立刻買來,按說明書,開始養「米糠床」。每日翻攪,有時埋一根小黃瓜,半根紅蘿蔔,一條茄子,有時放幾片高麗菜葉,半天或一晚,就可以從米糠床裡挖出來,撥開表面的米糠,切片擺盤,入口瞬間,竟有了身在日本旅館享用朝食的錯覺。
漬物至多就是餐桌上的一個淺碟,開胃也好,解膩也好,安安靜靜的,也不搶主食風采。漬物需要時間和耐心,等待是必要的,一旦醃漬入味,在嘴裡回甘起來可就深邃了。我喜歡那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