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攝影/Alittle
龍眼。攝影/Alittle

龍眼的滋味

久違的土生龍眼,個頭小,肉薄,但那甜是無以名之的,清而香,一吃難忘。最重要的是,身體知道它是好東西!不必多吃,才幾個就有被滿足到了。

[dropcap]出[/dropcap]差到廈門,在很多地方都看到結實累累的芒果樹和龍眼樹。這個季節,芒果正熟,而龍眼,才小拇指頭一般大,掛在枝頭,特別惹人愛。同行許多人居然認不出那是龍眼,還有人問,龍眼樹會長那麼高嗎?

農人在龍眼樹上採龍眼。攝影/Alittle

龍眼密集與身家富饒竟呈正比

童年住在新埔近郊的小山村裡,村口五棵大龍眼樹,在小孩子眼裡,真算是高可參天了;大樹頂上枝葉相連,在樹下仰望,天空都被遮蔽了。樹這麼高,龍眼成熟,怎麼採呢?我們把長竹竿末端剖開用鐵絲綁緊,裂縫裡再插上一小截木條,就是簡易版的高枝剪。我們家五個姐妹,弟弟又小,不像別人家有身手矯健的男孩子,他們可以從第一棵樹上去,從第五棵下來,所以我們只能用自製的高枝剪,可憐兮兮地踮著腳,去剪一些藏在低矮枝條裡的龍眼。不然,就要跟那些神氣的男生合作,他們帶著自製的高枝剪爬到樹冠叢上剪龍眼,女孩們就得捧著一把張開的傘,仰著頭,癡癡地在樹下聽候指令,好穩穩接住男孩子扔下來的龍眼;要是沒接準,一大串連枝帶葉的龍眼不是打得你滿頭滿臉痛不欲生,就是啪嗒掉在地上全摔破了。

龍眼如此高不可攀,所以它在我心裡一直佔有極崇高的地位,吃的時候都要抱著恭敬感恩的心。有段時間,媽媽把我和兩個妹妹託給外婆照顧。外婆家比我們家富有多了,整個四合院像個迷宮似的,一個又一個房間,窗外有綠樹掩映,後來讀到「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就是以外婆家做想像的藍本。外婆家的前庭後院圍繞著好幾棵龍眼樹,最讓人讚嘆的是,那幾棵龍眼樹高雖高,卻長得亭亭如蓋,四面都有垂得很低的枝條,大把大把的果實就掛在眼前,別說伸手去採,我是站在樹下張開嘴就可以吃到龍眼!

龍眼樹。攝影/Ahon
龍眼樹。攝影/Ahon

我還記得當時我那小小孩的心情,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啊!想想外婆家如此豐饒,連龍眼都會自動長得讓你吃也吃不完!這個小心眼,就在我心裡暗暗結了一個疙瘩。有一回大表姐半真半假地跟我說:「這又不是妳家,妳幹嘛住這裡!」一句話戳到我的痛處,我一回頭就把兩個傻不愣登的妹妹叫來,叫她們收拾包袱,我們回家!

走出四合院大門時,大表哥剛好爬上門前的龍眼樹,幾個年紀較小的表兄弟姊妹圍在樹底下又叫又嚷,興奮地看著他手腳並用往上爬。他們問我去哪?我一句也不答,只氣嘟嘟地拉住妹妹,命令她們快走!

久違的土生龍眼,清而香飽含食物能量

沒想到才不久,後面就傳來外婆又追又趕、氣急敗壞的呼喊聲。我們只好停下來,看著她一步上前,先重重打了我一下:「妳這個孩子,這麼要強!這是外婆家,誰能趕妳們走!」話沒說完,也不管我還噘著嘴,就抓著我往回走,嘴裡還唸唸叨叨:「你們這些小孩!我還要趕快去把樹上那個抓下來!」

兩個妹妹聽到大樂,拔起腳就往回奔,外婆把我拖到門前,一邊罵,一邊抓起一根長竹竿,去戳表哥的屁股,命令他趕快下來。誰知表哥為了躲竹竿,反而越爬越高,直到外婆怎麼也戳不到他,他就挑個舒服的位置坐好,晃著兩條腿,咧著嘴衝大家笑。外婆氣不過,插著腰罵:「你再不下來,等下去叫你爸,你不要求我救你!」

童年的龍眼印象,這幾個畫面最鮮明,永遠不會忘。長大離鄉,每年只能在水果攤上看到龍眼,龍眼盛產時,一百元就買一大堆,剝開吃,肉肥肥厚厚的,甜雖甜,卻一點香味也沒有。山上老家的五棵龍眼樹還在,卻再也沒有敢爬高採果的男孩子了,反正便宜,滿樹果子,只能任它掉滿地,爛在地上無人問。

龍眼。攝影/Alittle
龍眼。攝影/Alittle

十年前,我從台北回到鄉下,院子的樹籬邊就有一棵老龍眼樹,年年結果,也只能送給松鼠吃。後來,照顧母親的印傭菲卡愛吃龍眼,她就自告奮勇爬到樹上,採了一大把。久違的土生龍眼,個頭小,肉薄,但那甜是無以名之的,清而香,一吃難忘。最重要的是,身體知道它是好東西!不必多吃,才幾個就有被滿足到了。不像如今那些果肉飽滿的龍眼,吃下一大堆,但身體空空的,沒有被滋養到的感覺。

我跟推廣自然農法的惠雯說,身體清楚知道什麼樣的食物是有能量的。她非常同意。可是如果沒有真正吃過「有能量的食物」,除了口舌之間的味蕾滿足,沒有被食物感動過,怎麼有能力分辨?

逝去的童年,追不回來的滋味!除了感慨,還能做什麼呢?臉書上朋友轉貼的消息:「抹香鯨陳屍八掌溪,胃裡都是垃圾!」有網友回應說:「人類自己也在吃垃圾!」好驚悚!好沉痛!但也許,痛乃足以為戒!而記憶裡的美好滋味,哪怕只有一些些,也還是一條線索,牽引著我們一路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