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櫻桃、鮮奶油、巧克力做的黑森林蛋糕成了母題,那是開啟情慾的一把鑰匙,也是打破禁忌的一把斧。
[dropcap]我[/dropcap]不是嗜甜點之人,加上年紀漸長,平常盡量不碰這類食物。但心情壞透或精神萎靡不振時,舌頭就會對甜食有種渴望,尤其是蛋糕。奇妙的是,濃稠的蛋糕往往與甜甜酸酸的清爽水果搭配成天作之合,當我將那綿密柔軟的蛋糕放入口中,甜味和著苦味和在味蕾中散開,心中的憤怒、悲傷或困惑也跟著一散而開。如果要我選一種最能代表「寂寞」的食物,肯定非「蛋糕」莫屬,因為這口蛋糕滋味只有我知曉,不允與他人分享,這時候,彷彿天底下只剩下我和眼前這塊蛋糕。
撞見奇特的寂寞想像
我對蛋糕產生這種奇特的寂寞想像,一直不易找到共鳴。雖然結合甜點為敍事主軸的電影、小說並不少見,但多用於描繪溫馨甜蜜的關係,或者象徵愛情降臨。意外地,在這部以色列電影《我的蛋糕師情人》中,撞見了這種孤寂。
故事的男主角湯瑪斯是一個德國柏林的甜點師傅,他在自己開設的咖啡店內邂逅了從以色列到柏林出差的同性情人——歐倫。歐倫在家鄉已有妻兒,他倆只能利用來來去去的出差空檔中偷情,不倫之戀在甜點催化下越發大膽濃烈,但一切在某次歐倫回到以色列意外車禍身亡後戛然而止。湯瑪斯悵然地來到耶路撒冷,刻意地接近歐倫的妻子——安娜,成為安娜所開咖啡店的臨時助手。他隱藏身份,想在安娜身上找尋歐倫遺留下來的人生影子。而安娜在仍在喪夫之痛中無法往前走下去,意外地對歐倫產生了好感。就在咖啡店的廚房裡,隨著湯瑪斯開始製作著德國甜點,這兩顆寂寞的心緩緩靠近,終至情慾匯流,成為彼此最緊密的依靠。

主角湯瑪斯是個極度溫暖的男子,在人來人去的柏林甜點店內,寡言的他卻似乎與世隔絕。他只將那份柔情、慾望,小心翼翼地揉和在麵糰中,充填在奶油裡,輕巧地舖上蛋糕。湯瑪斯是寂寞的,有了歐倫後,他更寂寞,因為更多時間中,他只能等待,就像守候著麵糰發酵膨脹,每一次都是未知。
三個寂寞的人在蛋糕裡被撫慰了
他的情人歐倫也孤寂,同志性向在自己國家是一種禁忌,他選擇與女性結婚生子,卻在柏林找到心意相合的情人。湯瑪士所做的那塊鑲嵌著顆顆艷紅色櫻桃的黑森林蛋糕,讓他嚐到到生命一直渴求的甜滋味,他上癮般貪食著,卻始終只能是偷嚐。

但是,最寂寞的該是那完全處於未知中的安娜。不擅長甜點或料理的她也開了間咖啡店,那只是為了填補丈夫身與心常不在身邊的缺口,不知丈夫在異地早已有了情人。當丈夫離世後,她無助徬徨,咖啡店成為她的庇護所,直到湯瑪斯出現。湯瑪斯為她做了那塊歐倫吃過的黑森林蛋糕。她吃下一口後,忍不住狼吞虎嚥吞下一整盤蛋糕,甚至舔上了盤子,那對慾望、愛情的強烈飢渴,在那刻湧出,她卻一直不知湯瑪斯與歐倫的關係。

紅櫻桃、鮮奶油、巧克力做的黑森林蛋糕成了母題,那是開啟情慾的一把鑰匙,也是打破禁忌的一把斧。

電影運用大量特寫鏡頭描繪湯瑪斯在廚房中製作甜點時的臉與手。低色調的攝影和悠緩的鋼琴配樂,隨著他的手揉和著,像湯瑪士與甜點間的共舞,極度協調溫柔,也成了一種難以克制的情慾流動,更多伏流在情慾底下的是湯瑪斯的愛與寂寞。於是,安娜在吃過湯瑪斯為她所作的黑森林蛋糕後,她心中一直壓抑的情緒被釋放,她需要更多的甜點,這讓她難以自拔地愛上了湯瑪斯。

這兩個愛上同一個男人的男女,從甜點烘培的味覺、嗅覺中,強烈地辨識出了曾經愛過卻同時寂寞的滋味,因而彼此相愛,令人被深刻打動。同為女性,我對安娜充滿了憐憫與認同。安娜曾是個遵守社會規範的女性,她對丈夫忠貞、對家庭盡責,儘管隱約知曉丈夫在外已有情人,也不願正視。正如以往對食物的漫不經心一樣,她從未對丈夫做過食物。以色列有所謂的潔食規範,對安娜來說反正遵守就好了。直到湯瑪斯為她做了一塊餅乾、一盤蛋糕,她發現了囚禁於他人眼中的靈魂,正視了自己長期在感情和慾求上的無法滿足與自我成就的貧乏。她急著衝破自己或別人加諸於她的規範,無視湯瑪斯是個德國人、不管丈夫大哥的譴責。曾經她擁有的、後來失去的,或者曾經無法、不敢做的事,她都想去爭取。雖然咖啡店因為湯瑪斯被取消了潔食認証,反而像是拿下她身上被貼封的標籤,她獲得了自由。

跨越種族、性別、歷史仇恨的暖心真愛
人在世界的寂寞是因為渴望愛人、被愛,理解他人和被理解。當機會來臨時,哪怕是一份禁忌,也無法抵擋。
電影裡巧妙地用了以色列潔食規範來做為這種禁忌的隱喻,非以色列人的我們大喊著這些規範霸道歧視且不合理,為什麼德國人用了烤箱就會違反潔食禁令,讓安娜的咖啡店被取消認証。這的確是導演神來一筆,當我們說著這潔食規範不該時,又怎麼能去質疑湯瑪斯、歐倫和安娜在彼此身上找到一種跨越同性、異性之間的愛,因為愛和情慾流動正像食物一樣,不因性別、種族、身份而有潔或不潔、該或不該之分,更不能被規範。又如歐倫的母親,她早已看穿湯瑪斯的身份,卻耐心地教著湯瑪斯如何製作以色列傳統料理燉鑲料番茄,食物在情感交流中起了作用,並不分彼此,那是全片中最暖心的一幕。
朋友在看完電影後急著去尋覓正統德國黑森林蛋糕想解饞,我則想著自己去獨享一塊蛋糕。也許我也寂寞,我朋友也寂寞,應當說現代人都寂寞,渴望被愛、被理解,才會在蛋糕或其他食物中找尋一種共感。我想像著安娜,當她在最後一幕一個人來到柏林那間湯瑪斯所開的咖啡店前時,她望著他遠去,兩人依然各自孤獨,也許日後再無交集,也許也許…但她已釋然,嚐過那塊蛋糕,她找到了曾經有人與她共享過同一份孤寂,這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