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日記》劇照
《海街日記》劇照

泡麵與玉米-是枝裕和的飲食方程式

是枝裕和也許溫柔,但絕非只是溫情。他以一部部電影,有系統地透過煮食等生活中看似不起眼的細節,精準地描摹「人性」與「人情」。以「飲食」建立起強有力的電影符碼,串接了他自己的核心思想。

[dropcap]東[/dropcap]京的除夕夜,12歲的哥哥買了四碗泡麵。沒有父母的狹小公寓中,在哥哥帶領下,四個小孩吃著熱騰騰的泡麵等著新年到來。小弟捨不得最後碗裡剩下的湯汁,將白飯和入湯中,呼嚕嚕地吃下肚裡。

凌亂的日式老房,客廳的榻榻米上,一家三代圍著暖桌閒話家常,父親和兒子一起吃著咖哩泡麵和可樂餅,父親教著兒子,將可樂餅蘸著咖哩湯汁,那是最棒的吃法。

這兩個畫面來自是枝裕和的兩部電影,前者是2004年《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讓當時的小男主角柳樂優彌拿到史上最年輕的坎城影帝。時隔14年後的《小偷家族》,更上層樓地讓導演是枝裕和拿到了坎城最高榮譽——金棕櫚獎。如此炫目的紀錄,我卻因著看似不起眼的兩碗泡麵,兩個男孩,穿越14年後,將是枝裕和的電影哲學串接。

《小偷家族》劇照
《小偷家族》劇照

身為影痴,很早就開始觀看是枝裕和這個導演。他的電影處女作《幻之光》,畫面裡淡然地叩問生死的中性灰暗色調一直烙印心中。《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四個小孩被母親遺棄在東京公寓中,冷靜地直視社會殘酷面,像夏天蟬鳴,在心中乍然響起,久久不散。

不過從2010年《橫山家之味》開始,是枝裕和將電影主題轉到了家庭,之後的《奇蹟》、《海街日記》加上《比海還深》,日本地方風情加上大量令人垂涎的庶民料理,靜謐地描繪家族與細膩人情,彷彿就是一種是枝方程式。

也許溫柔,但絕非只是溫情

要談論是枝裕和的電影,可以從許多不同角度來探討,但因為副刊屬性,加上是枝裕和的確在近幾年電影中塑造了「料理達人」的形象,因此以「食」來討論是枝美學,的確是最平易近人的方式。電影中用「吃飯」或「食物」來敍事,甚至以料理為主題的電影不勝枚舉,是枝裕和當然不是特例。畢竟餐桌上是最容易建立角色「關係」的場域,食物更是塑造角色的重要道具。西方電影裡拍吃飯,總是衝突來源,吵成了一團,食物也糊成了一團,吃什麼不重要。華人電影裏的大圓桌,奢華浮誇,權力角力,家族間暗潮洶湧,豐盛佳餚成了強有力的擺飾。反觀日本電影,從小津安二郎創造的榻榻米飯食美學開始,低視角的單一鏡頭,就像日本民族性,內斂含蓄,卻爆發豐盈的影像張力人和情感,道道料理彷彿都能透過畫面讓觀眾嗅聞到庶民生活的日常氣息。

但與小津安二郎單一凝視「食」與「家族」不同,是枝裕和的家庭電影雖然承襲日本電影裡特有的飲食風情,但與其說他以「食」述說「家人」與「親情」,不如說是談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雖然觀眾迷戀著電影中以美食舖成的日本情調,讓人感受一種溫暖療癒,我卻曾疑惑這樣「溫情」式的轉變,擔心著當年《幻之光》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那種對社會冷酷與生死界線的銳利觀察,是否再也不復見。

直到《小偷家族》上映,再次重新觀看是枝裕和這些年的電影,才發現我的擔心是誤解,忽略這些所謂「療癒系」鏡頭後面的意義。是枝裕和也許溫柔,但絕非只是溫情。他以一部部電影,有系統地透過煮食等生活中看似不起眼的細節,精準地描摹「人性」與「人情」。以「飲食」建立起強有力的電影符碼,串接了他自己的核心思想。

《小偷家族》劇照
《小偷家族》劇照

母親,「家」概念形成的開端

從《橫山家之味》起,「母親」就成為是枝裕和電影中重要元素。樹希木林飾演的母親在廚房做料理的身影和各式菜餚的特寫渾然天成地在橫山家的開場出現,觀眾已然聞到那日式老房的氣味,橫山家的味道,被邀請進入這一家人生活與故事中。

是枝裕和將自己最愛的「炸玉米」放進電影。炸得金黃香甜的玉米粒,是橫山家母親的自創料理,成為家人最鍾愛的點心,那是他對母親的懷念,也是對「家」概念形成的開端。

《橫山家之味》劇照
《橫山家之味》劇照

父親,運用「食物」讓缺席父親不著痕跡地入鏡

相較於母親,是枝裕和電影裡的父親總是缺席,他卻很巧妙地運用「食物」讓父親不著痕跡地回到鏡頭裏。《比海還深》中,不成材兒子良多,在颱風夜裡津津有味地吃下母親煮好的咖哩烏龍麵後,才發現那咖哩醬竟是過世半年以上的父親的遺物,父親因著一瓶咖哩醬自然地重回家中。

《比海還深》劇照,阿部寬與樹木希林(右)
《比海還深》劇照,阿部寬與樹木希林(右)

《海街日記》中,小妹在父親過世後從山形縣被同父異母的姐姐們接到鐮倉生活,當她發現原來魩仔魚是鐮倉特產,她對姐姐們隱瞞了爸爸在山形常做魩仔魚蓋飯或土司給她吃這件事,因為那是屬於她與爸爸的私密回憶。這時,魩仔魚將小妹心中的父親,一同帶回了鐮倉。

《海街日記》劇照
《海街日記》劇照

死亡與記憶

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總有死亡,死亡對應著「生者」,活下來或被遺留下來的人如何生活,如何記憶死者或離開之人,食物同樣扮演重要角色。味覺是記憶的觸媒,會誘發人的情感。在《海街日記》中,四姐妹各有各自的味道回憶:大姐將外婆傳承的釀梅酒視為家中大事,梅酒酸甜味就成為她對外婆的懷念;二姐依戀著海貓食堂的老闆娘所煮的竹筴魚,因為老闆娘總是友善地對待父母不在身邊的她們;三姐最愛其他姐妹都不愛的外婆特製竹輪咖哩飯,因為她對父母的記憶反而不若對撫養她長大的外婆深刻 ;小妹的回憶就是父親生前常做給她吃的魩仔魚蓋飯。

和解與救贖

有著味道的記憶與情感,在人生的某一瞬間也許就成了當下的救贖。

《海街日記》中,大姐長期對著母親早年離家而感到憤怒,每當母親回到家中,母女間一定充滿對立,但她也會在爭吵過後,煮著母親唯一教會她的料理——海鮮咖哩。當母親又將離去時,她卻突然想通了什麼,將外婆所釀、她視為珍寶的小瓶老梅酒送給母親,這是她與母親的和解,也同時救贖了自己長久的憤怒。

《海街日記》劇照
《海街日記》劇照

這幾部電影,如同是枝裕和在散文集中所寫:「擷取生命的一瞬,在那一瞬間試著將家族的陰影收藏起來。」這一瞬間,就在今年這部《小偷家族》中集大成。

在東京,一座日式舊平房被四周大樓所淹沒。狹小凌亂的屋裡,有著外婆、母親、父親、兒子、小女兒和阿姨,看似正常的家庭結構,但這六人卻無血緣關係。他們在榻榻米上圍著暖桌吃著火鍋、彼此鬥著嘴。有些食物是爸爸帶兒子去超市偷回來的,甚至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是偷來的。

「爸爸」不只教兒子在超市中偷竊,也教他用可樂餅蘸咖哩泡麵湯汁,可樂餅會更加糯軟美味,這樣成了父子間的專屬味道。對比著《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同樣吸吮了泡麵湯汁的白飯,更顯甘甜。這次父親的角色不再缺席,也充滿父愛,卻以「小偷」的反差形象登場。

另一幕,水滾開的鍋裡,撈出熱騰騰、黃澄澄的玉米,再將玉米切半,插上竹筷。一家三代坐在老屋的緣廊,吃著玉米,「媽媽」從背後環抱小女兒,要她記得這才是「被愛」的感覺。這時夏日祭典的煙火轟隆作響,被大廈圍繞的矮房根本看不到、只能聽見煙火的燦爛。

這幕令人想到《海街日記》的四姐妹,也曾一起在鐮倉老屋的庭院裡中盡情地依戀著彼此放著煙火。無血緣關係的三代家人對比著有相同血緣的姐妹,他們都是彼此的家人。

「食的記憶」內化為彼此的生命連繫

「食的記憶」進入身體中化成血緣密碼,就是彼此共同基因的遺傳,家人關係因此建立。

當外婆猝死,這個小偷家族被迫解散。小女孩回到原生家庭繼續受親生母親的虐待,也許會因那根玉米的滋味,記得曾經被愛擁抱的感覺,在殘忍的生活中得到救贖。電影最後,父子再次相聚,在小小公寓中一起吃著可樂餅,之後兒子也許永不再與「偽」爸爸見面,但可樂餅沾上咖哩泡麵湯汁的味道,早已內化為彼此的生命連繫,將會一直陪伴著他成長。

我想著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那個被社會、親生母親遺棄,帶著弟弟妹妹吃著泡麵的小男孩,14年後他又會長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大人呢。

這才是是枝裕和的魔力,以「食」這種看似生活小事的種種細節,勾串出「家族」這個永遠最簡單卻最複雜的主題,呈現「生活」各種面向,描繪「生命」的缺憾與救贖,再將這一切放之於無情的「社會現實」裡。於是烹煮出世間各種滋味,生命的溫暖與殘酷、陌生與親膩、衝突與和解,全部收納於日常中無法取代的重要東西中。

電影遺留給觀眾的餘味,豈只是療癒人心的溫情,連那一根簡單的水煮玉米、一碗咖哩泡麵,都能讓人百味雜陳,如那只能聽見的煙火,在心中乍響,遠比所能見的絢爛火花,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