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怡伶
攝影/劉怡伶

微醺時光,我們記得

也許那少了一點的什麼,是一襲二十五年前仲夏夜裡徐徐撲面的涼風,那一個穿越草坪穿越二戰後六十年的道歉,是幾個不同族裔的女孩揉進遼闊世界的微笑,是當時不覺,卻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其絲絲縷縷牽起的感情有多綿長。

打開螢幕上的 LINE 對話框,敲著鍵盤,問 Sakiko。

妳還記得那杯在劍橋小酒館裡喝的雞尾酒嗎?是妳幫我點的。那可是我第一次上酒館喝的酒耶。

記得記得,那是我們的義大利同學 Alessandero 推薦的。

妳記得名字或是配方嗎?

那好像沒有特別的名字耶,似乎就是 Cinzano with lemonade?

哎呀,有點懷念,我試過幾次,總是調不出當時的味道。

妳這麼一提,讓我也想今天晚上來調一杯,有點懷舊的心情啊…

那些個「第一次」

Sakiko, Aya 和 Fumiko 就讀同一所大學,共組了一個女子搖滾樂團,我大二那年的暑假赴劍橋遊學時認識的日本朋友。

第一天迎新時, Aya 穿著傳統浴衣亮相,印象好深刻。她喜歡閱讀,我們倆有沒完沒了的共同話題。有一回,邊走邊聊,穿越一個正在搭建終戰六十周年紀念音樂會的大公園,Aya主動提起了侵華戰爭和南京大屠殺,她很嚴肅且激動地譴責日本軍隊的血腥暴力,還有日本政府不願面對歷史的態度,她突然停下腳步向我深深地鞠躬致歉。

Fumiko 是樂團裡的主唱,老是文文笑著,細心善良,話雖不多,但一開口總是認真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她送的見面禮是一條鑲著紅邊、眾貓姿態各異的手帕,我當成領巾繫在脖子上,就這樣用了多年,直到前兩年才因實在太破舊,不得不除役。

Sakiko 是貝斯手,活潑外向,人又機靈,喜歡結交朋友。周末,我們去倫敦市區玩,Sakiko 跟路邊販賣紀念品的小販殺價,小販受不了,忍不住問說:「妳們打哪來的呀?」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回,「韓國。」我們轉到下一個街口離那小販很遠了,她才有點得意地笑說,「如果我說我是日本人,他可能還會大敲一筆呢!」有許多第一次都跟Sakiko一起,第一次品嘗提拉米酥,第一次吃拌在沙拉裡的橄欖,還有第一次在酒館裡喝酒。

攝影/劉怡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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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和藥草的香氣,入喉有一點甘

傍晚,大伙兒坐在公園裡看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雖然聽不太懂厚重英國腔的台詞,故事內容也早耳熟能詳,倒也挺享受的。看完戲大家討論著要不要去酒吧。當時我以為好女孩就要乖要潔身自愛不該上聲色場所,就說,「那我回家去了,明天見。」同學們熱情地說:「來啦!喝一杯聊聊天嘛。」轉頭看看, Sakiko 摟著我說,「一起來吧。」

入夜的劍橋街上十分靜謐,大圓石子路面被踩得如鏡子般,映著月光,酒館裡人聲鼎沸,多是暑假短期遊學學生,空氣中瀰漫各國口音,像是隔空揮動羽毛球拍,咻咻地飛來飛去。

Alessandero 問大家喝什麼,我有點矜持地點一杯果汁, Sakiko 大笑,「那妳跟我喝一樣的好了。」嘈雜的酒館裡,只聽見一個陌生的字眼 Cinzano。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楚它究竟是完全透明,還是帶有一點顏色,長飲杯裡通透閃著氣泡,檸檬片泅泳在擁擠冰塊中,杯子外面滲著冷汗,啜了一口,不是很甜,有檸檬和藥草的香氣,入喉有一點甘,好喝。接著再喝一口。

攝影/劉怡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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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不那麼排斥上酒館了,每次必點Cinzano with lemonade。某日我跟 Aya 搭了三小時巴士往牛津逛逛,下午茶時發現菜單上有 Cinzano,興奮地點了一杯,Aya看著我說,「現在喝不覺得太早了嗎?」「不會不會,天氣熱喝這個好。」果然,下午茶後,就暈陶陶上了巴士,回程三小時睡得熟透了。

二十一年後的再次聚首

隨著那年夏天謝幕,我們頻繁通信了一陣子。

1995迄2015年,從阪神地震伊始,歷經台海危機,一度失聯。這期間,我輾轉負笈美國,工作又回到台灣;Aya 到東京打拚,再去英國念研究所,Fumiko 待在家鄉就業結婚,Sakiko 放棄本科專業做了不一樣的工作。Fumiko結婚生子。我第一次到日本,與 Sakiko 和 Fumiko 相聚。出版了第一本書《嚐書》, Fumiko 和 Sakiko 的身影出現在書裡。赴愛丁堡訪Aya;之後,Fumiko 的先生過世。

晃眼二十載過去,2015年,我飛名古屋探望 Fumiko,她邀請住東京的 Sakiko和神戶的Aya 前來相會,這也是二十一年後,四人再次聚首。 Sakiko 笑說,「我們現在是アラフォー (Arafo, around forty women)。」Fumiko從包包裡拿出那本《嚐書》,原來她先生生前曾來台出差,特地拿著寫著我名字的字條,央書店店員找到這本書,「終於有機會給妳簽名了!」

在牛津點的那一杯讓我醉得不省人事的 Cinzano 是對它的最後記憶。

後來遇到一位法國人Cici,問她關於這杯酒,她點點頭說知道,幫我點了一杯,酒端上來是顏色鮮紅的飲品,看著就不對了。

也曾認識一個英國女生Catherine,帶我去師大一帶的酒吧,指導酒保調了杯Martini加汽水,味道很像,卻少了點什麼。

攝影/劉怡伶
攝影/劉怡伶

回望這些年,也許那少了一點的什麼,是一襲二十五年前仲夏夜裡徐徐撲面的涼風,那一個穿越草坪穿越二戰後六十年的道歉,是幾個不同族裔的女孩揉進遼闊世界的微笑,是當時不覺,卻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其絲絲縷縷牽起的感情有多綿長。

自己不停尋覓那一味雞尾酒,總算搞清楚Cinzano原來是義大利牌子的苦艾酒(Vermouth),而lemonade 的英語指的是檸檬味汽水。櫃子角落確實有一瓶苦艾酒,翻找出來,抹去灰塵,實驗多次,原來還要加上一點伏特加、橙酒、幾滴檸檬汁,再添上白汽水,風味才會接近當年劍橋喝到的那一款。

這酒有點後勁,讓人在晚蟬鳴叫的秋老虎中醺醺然。目光迷茫之際,彷彿時間倒流及1994年夏天,瀰漫學院氣氛的小酒館裡眾聲沸揚,四位甫二十歲的女孩們舉杯共飲時,並不知道,在那一個夏天之後,還有無數個夏天,她們會一直一直彼此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