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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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沙茶爐到鴛鴦鍋

想起年輕時一起游蕩的夥伴,他請我吃小豪洲,沙茶醬要摻「蕃仔薑」,再加一盤彈牙的汕頭魚丸。在經濟尚未起飛的時代,能在眼前羅列滿桌的牛羊豬雞,真是幸福。

[dropcap]我[/dropcap]們家長期以來,謹守幾項飲食戒律。其中執行最徹底的,是禁絕垃圾飲料。可樂、茶飲、瓶裝水都不行,超商只能買冰啤酒和高鐵票。我們沒吃過鹹酥雞、炸雞排,不喝各色手搖混搭飲料。我聽過最匪夷所思的冰飲品是「大杯冰綠茶拿鐵加珍珠」,至今十年都還歷歷如繪。

胡小姐也不愛吃火鍋,說那是廚子搪塞之作,欠缺職人精神。昨晚我們談起此事,她說她媽,就是我丈母娘,每逢駙馬爺(就是我)回鑾,都會治一爐火鍋上桌,全家老小擠得熱呼呼。是某種「團圓」儀式吧。

家裡的老爺、大爺、小爺、少爺、老夫人、小媳婦、連同姑娘和姑爺,濟濟一堂,大家把筷子伸進熱鍋裡翻攪,吃得酒足飯飽。

一禽一蟲沾點豆醬,入口甘甜爽脆不下龍蝦

說起來我娘也一樣,年夜飯一定「圍爐」。那只鍋底,越吃越濃,一路吃到初二。比較起來,胡家媽媽性喜嚐新,她圍的爐,可以是日式壽喜燒,或韓國火鍋;我娘的風格,則謹守府城傳統的「沙茶爐」。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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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傳統的沙茶爐,還得是名店「小豪洲」。前幾天讀台南小朋友的臉書,仍在小豪洲聚餐。又問了姪女,你們會去吃小豪洲沙茶爐嗎?會啊。台南真是守禮有節的老城,古風不絕。想起年輕時一起游蕩的夥伴,他請我吃小豪洲,沙茶醬要摻「蕃仔薑」,再加一盤彈牙的汕頭魚丸。在經濟尚未起飛的時代,能在眼前羅列滿桌的牛羊豬雞,真是幸福。

有時侯想,在這個不分冬夏人人愛吃鍋的島上,我算是吃得少了,有什麼好說嘴。或許因為少,有些特別的,吃鍋的記憶,反而十分鮮明。像那次在汕頭。潮汕一帶物阜民豐,華洋商務發達。我被領去一處燈火微微的所在,門口擺幾只籠子,暗暗看不分明。老闆伸手入籠拎起一隻禽鳥,眾人低聲叫好,是隻水鴨子;再伸進另一只籠子,撈起一尾長蟲。哇,真是盛宴。不誇張的講,那隻水鳥和長蛇,片薄了入滾湯涮兩下,沾點豆醬,入口甘甜爽脆不下龍蝦,至今吮指還能回味。

同樣吃涮鍋,北平東來順就踩了雷。三十年幾前,第一次去華北,天寒地凍,抽空包車去了八達嶺,回城裡央司機帶路吃東來順。我們擠進去,點了羊肉,上桌幾只透明薄塑膠盒,超市用的那種。肉還凍著。用力把肉片剝下,涮了熱湯,沾了醬,送入口,一聲慘叫,卡鹹咧死無郎。那時中國改革開放才剛起步,文革遺風仍在,各種服務都未上軌道,之後我就不太再去了。如今參考敝黨同志,連港簽都下不來的遭遇,我應該也列入黑名單了,反正恁爸早也不想再去。人說「搖擺無落魄ê久」,就不信習近平能撐多久。

火鍋加不加芋頭 戰得風風火火

涮鍋子台灣人愛吃日式的。高腳椅圍坐吧台,一人一爐一鍋一份定食。盤子裡三片薄肉,一截蕃麥、一塊豆腐、一粒香菇、半顆蕃茄和一葉高麗菜,附一碗白飯。真不懂耶,那三片薄肉哪夠塞牙縫,囫圇吞下,後半場只能「吃菜」喝湯。這不是折磨人嗎。我活了超過一甲子,食量仍像發育中的青少年。如此坐吧台假斯文的進食法,老夫不取。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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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心頭猶然佩服的,是大學時代,隔壁系上一位先生的食力。敝校有多位勤學篤行的老師,是中日戰爭末期棄學從軍的中國青年,史稱青年軍。他們離鄉背井,隻身在台,較常和學生往來,尤其是未曾婚娶的幾位。先生喜歡在家做火鍋,揪學生一塊吃。聽同學說,他的火鍋湯頭鮮美適口,更厲害的是- 我親耳聽先生說的- 他一頓能吃四斤肉。在座都瞠口結舌。有人又問老師,您的湯加了什麼料那麼好喝?啊,就芋頭啊!大家點頭稱是。

火鍋到底容不容得下芋頭,近來頗有爭議,戰得風風火火,絲毫不遜端午吃粽子戰南北的熱潮。我不介意芋頭不芋頭,但是如今有人連盡四斤肉不抬頭嗎?

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也追過台電的勵進餐廳,乖乖聆聽那位戴穆斯林小帽的老先生桌邊指導;也奉陪過親友力邀的麻辣鴛鴦鍋,偶而逛美食部落格,常讀到行家在比較哪家調的「大辣」最嗆。各種鍋都嘗過了,卻都吃得不多。 因為我家層峰自有定見,只好罷了。

對啊。之前我買的,不止一組火鍋用電爐,都毫無懸念原封不動「被」送人了。而且,我搜尋一下廚櫃,家裡沒有沙茶醬。難怪了,才開始寫這篇火鍋文,就想起府城的小豪洲。這樣吧,下次回台南就去吃。沙茶醬摻蕃仔薑,加點汕頭魚丸,至於牛肉呢,廉頗尚能肉嗎?還是多涮一把茼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