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差異就是，我沒有親手播種耕耘第一批採收最鮮最嫩的茼蒿和筊白筍！我至今仍記得，切成細絲的筊白筍多麼清甜；剛採下就洗淨川燙，再快速撈到備料妥當的高湯裡的大量茼蒿，入口軟滑爽口，完全沒有會塞牙的纖維質。而幾樣當季新鮮菜蔬在齒間一起爆發的滋味，飽含著季節和土地的生命力，讓人忍不住讚嘆和感謝！
[dropcap]記[/dropcap]得才不過十一二年前吧！那時候只要天氣稍稍轉冷，經過菜市場，就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你會突然被芹菜的香氣喊住，然後，循著香氣看去，一籃籃、一捆捆，連葉子都綠嫩嫩掐得出水的芹菜，就閒閒地在那裡跟你招手說：「嗨！我又回來了！」於是，你的心一軟，天大的事也不重要了，喜滋滋的只是想：「啊！這麼好的日子，還是在的！」
菜市場，難再遇被特有季節氣息撞個滿懷的驚喜
生活，走過去了，通常只會留下美好的，苦的悲的也都會被時間淘洗成它本具有的溫潤質感。不知道為什麼，在苦到望不到出口的那幾年，每到菜市場，過往生活的美好滋味，就用隨著季節輪番上場的各色蔬菜，伸出一雙雙溫柔的手，把我牢牢挽著。所以，我常覺得菜市場是最直白的人間療癒場，活色生香，勇猛精進；在市場裡，拉車的、提籃的，大家擠擠挨挨，歡歡喜喜迎向生活，沒有退轉。
只是這幾年，菜市場似乎不太有這麼界限分明的季節感了。盛暑時節一樣有芹菜和芫荽；青花菜、白花菜和白蘿蔔也是四季都有。害我每每宣告「這個菜已經到季末，下星期就買不到了！」像說謊一樣，自己都手足無措；最遺憾的是，逛菜市場，就很難再遇上被特有的季節氣息撞個滿懷的驚喜。
不過那天，拉著買菜車從市場頭走到市場尾，發現前陣子不論是大攤商還是蹲在路邊攤着一兩個農事袋的老人，幾乎人人都在賣的筊白筍，怎麼就遍尋不著了！我心裡一驚，難道筊白筍也會走到季末了？兩個月前過平安節搓的湯圓，凍著留到冬至，弟弟妹妹還是忙得沒時間沒回家，爸堅持要留著等他們，等到筊白筍都過季了，少了這一味，我們的湯圓還有多少當年的滋味呢？
早些年，在每年十到十一月間，桃竹苗的客家莊會各莊輪著酬神做平安戲，感謝諸神保佑一年平安。除了要起一台戲連唱好幾場，最精彩的是，各家主婦得不惜重金，使出看家本領，辦一兩桌好菜宴請親友。對母親而言，那是一年裡比農曆新年還要緊張的大事。平時大家省儉，菜園裡種什麼就吃什麼，連豆腐雞蛋都很少買，記憶中媽媽做的好菜，全都是平安戲留下的印象。
見到一大鍋噴香的客家湯圓，個個餓得野狼似的
而平安戲的宴客好菜裡，各家媽媽最要一爭長短高下的，就是開席前那鍋客家湯圓！大二那年，我邀幾位同學回鄉下吃平安戲，他們千里迢迢從台北南下，還沒到鎮上就遇到大塞車。那個年頭，開車的人很少，但鎮上做平安戲，鄰近四鄉八鎮的人都往這裡擠，我們家門前的馬路也變成大停車場，動彈不得。眼看開席時間都過了，其他客人也上桌了，他們才狼狽趕到。才一上桌，見到一大鍋噴香的客家湯圓，個個餓得野狼似的連吃好幾碗，怎麼勸也停不下。
媽媽平安戲端上的那鍋客家湯圓，別說他們，就算是我們自己，明知道後頭還有一桌難得的好菜，也是停不下來的。
從平安戲的日子確定下來，媽媽就會算著日子開始播種，讓做湯圓必備的茼蒿、芹菜和芫荽能剛好趕上時間採收。筊白筍是一定有的，那段時期，它是家裡的重要收入來源，剛上市的筊白筍又嫩又白，價錢最好，平時捨不得吃，但為了平安戲，再貴也捨得。於是，除了香菇豬肉蝦米蒜頭用油鍋爆香，還有一鍋早就熬透的高湯，加上最鮮最嫩、第一批採收的筊白筍和茼蒿、芹菜、芫荽當佐料，起鍋前再撒下大量自己用豬油炸的油蔥酥，誰看了都會食指大動！
後來我再怎麼精心仿製，爆香的食材裡還加了大量干貝絲，硬是做不出媽媽的味道！我發現，最大的差異就是，我沒有親手播種耕耘第一批採收最鮮最嫩的茼蒿和筊白筍！我至今仍記得，切成細絲的筊白筍多麼清甜；剛採下就洗淨川燙，再快速撈到備料妥當的高湯裡的大量茼蒿，入口軟滑爽口，完全沒有會塞牙的纖維質。而幾樣當季新鮮菜蔬在齒間一起爆發的滋味，飽含著季節和土地的生命力，讓人忍不住讚嘆和感謝！
媽媽中風後，家裏的菜園漸漸荒廢，沒有自己種的茼蒿，都說茼蒿吃農藥，偶爾鼓起勇氣去買，煮在湯圓裡，纖維粗不說，還很快就變黑，把一鍋好湯圓的色相都搞砸了。後來我們就很少用茼蒿，改用大量切成細絲的高麗菜。高麗菜的口感滋味都不錯，只是顏色遠不如茼蒿。
客家兒媳不會做客家湯圓，過不了關的
我們一家都愛吃湯圓，父親吃過我煮的湯圓，判定我算是得到媽媽的真傳了。他要我教弟媳，說客家兒媳不會做客家湯圓，過不了關的。後來接著兩位印傭加入，她們都極聰明靈巧，一教就會。只是，平安戲的那鍋湯圓，是怎麼都回不來了。時過境遷，現在平安戲年年照演，出將入相、風起雲湧的戲台下，三三兩兩坐著瞌睡的老人，家家戶戶也沒人辦桌宴客了，甚至連自家人也忘了平安戲的日子。
湯圓的滋味淡了，不斷有新鮮事物加入的日子，滋味雖還是濃郁的，但我們心裡都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