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極高極遠的小山村,也可以點一份有模有樣的炒飯,來安頓兩個遠離故鄉的靈魂。從那時起,我明白,這一生,終究是肉香飯香,熱炒鑊氣香的信徒。只要有滷肉,有明火快炒,就能安心適意活到老。
[dropcap]在[/dropcap]蛋黃色的夕陽下,我們出了校園,右轉往上坡走。路旁的農舍飄來一陣香氣。同學深深吸了一口,說,「聞到煎魚的味道,我都會流口水。」
我呆了呆。更確切的說,是深感不可思議,受到不小的驚嚇。世界上竟然有人會被煎魚的味道吸引?難道人類不都像我這樣,有,而且只有,滷肉的香味,能令胃口大開嗎?
不久之後,我和夫人結婚了。有幾年,老丈和丈母娘和我們同住。老丈是地表「孝女」第一,負責每日採買,有魚有肉有菜。他常說,我是魚國 e,胡小姐是肉國 e。老丈年輕時曾在漁會仕事,挑魚眼光犀利。有一陣子,常買到不滿一尺的小鮭魚,就是在電視動物頻道看過的,阿拉斯加的熊最愛吃的那款。之後新聞報導,台灣漁船濫捕北太平洋的幼鮭,被美國 coast guard 扣留罰款。又之後,小鮭魚從傳統市場消失了。
蔥薑蒜醬油糖打發的台菜味覺系統 被辣味征服了
我們還是每餐有肉有魚有菜的過生活。丈母娘每餐都會有大肉或小肉。大肉則滷,小肉呢,細切了炒青菜。她說,青菜都一樣啦,只要「四腳 e 輪過」就好吃。這句斷言,我以為是台菜的經典之一。直到很多年後,家裡掌廚的印尼小姐,一邊像女巫那樣,在石缽裡搗著,一邊對旁讚嘆不已的我倆說,台灣菜最簡單,蒜頭糖醬油就可以了。這是台菜經典名句第二發。
說起這個,蔥薑蒜醬油糖就一路打發的味覺系統,我特別好奇,如今不分冬夏,攻克台灣人胃口的麻辣火鍋。 小時候在台南,我們連「辣椒」這個字眼都沒有,只說「蕃仔薑」。指某種外來、不熟悉的,像薑那樣「辛口」的滋味,無以名之,姑且稱為蕃仔薑。如今半個世紀過去,連我這樣的府城原生種也被收服了。八月清邁小旅行,每一餐不論湯或菜,都要澆上青辣椒水,和乾辣椒粉。真正是「不辣不革命,愈辣愈高興」。
我們家的印尼大廚能不負責嗎?她接管廚房不久,就暗暗收集空玻璃罐。隨後大量買進小魚乾、蒜頭、小辣椒。整個早晨,又洗又切,在石缽裡搗,大炒鍋坐上瓦斯爐,小火慢攪,終於煉成,密封入罐。之後,每餐都盛出一碟,拌飯配菜,並且大方的推薦給我。我吃著吃著,漸漸感到似乎一日不可無此君,看來我入甕了。
說起來,我入的甕,還要以吾友煥堂那一只,最令人樂不思蜀。他在茶莊後頭焙茶的火房,備兩只小傢伙卡式瓦斯爐。每天早上開店,先洗菜切肉,置入深鍋,加蒜頭醬油,再倒酒、倒酒、倒酒。他的老客戶老食客老朋友都知道,來喝茶買茶,要挑近午時分。十二點正,鐘聲響起,大夥鋪報紙擺碗筷,兩三只大鍋上桌,有飯有肉有湯。人民公社的大鍋飯食堂,開動了。
我成年以後的胃口,是被煥堂養刁的。他從高海拔茶園買來五加侖桶裝的私釀米酒。高山上冷洌的水源,終年不絕,用來冷凝蒸餾酒液效率最佳。作菜的時侯,豪邁的把高純度米酒灌進深鍋,須臾,香氣四溢,所向披靡。
遇到身心軟弱之際,還是渴望家鄉慰藉
前幾年,有個留華德裔青年從西安來台,跟煥堂學茶。整整一年,我不清楚他茶學了多少,只確定他好料吃了很多。快回德國的那一陣,他非常苦惱。怎麼辦呢,德國沒有米酒,要怎麼作菜,怎麼辦呀。至今我們偶而說起來,還很為他煩惱呢。
回首這一甲子以來,吃食口味的養成和演變,雖說夫人和我都是國際胃,一但遇到身心軟弱之際,還是渴望家鄉慰藉。我們在拉美壯遊一百多天,就嘗到病中思鄉的迫切。在秘魯,先是夫人困於海拔五千米處,患了嚴重的高山症,幾乎要啟動S.O.S.國際救援。隨後在的的喀喀湖,我染了風寒,多日不癒,形銷骨立。終於回到首都利馬,兩人火速上街,走進最近的一家「Chifan」,點了一份 fry rice,一匙一匙吃下,總算喚得靈魂甦醒,身子一點一點暖和起來。
對了,秘魯的華人移民史已有一百多年,華人血統佔總人口百分之十。秘魯的餐廳,直接從廣東話「吃飯」兩字音譯,就叫 chifan。我們在極高極遠的小山村,也可以點一份有模有樣的炒飯,來安頓兩個遠離故鄉的靈魂。從那時起,我明白,這一生,終究是肉香飯香,熱炒鑊氣香的信徒。只要有滷肉,有明火快炒,就能安心適意活到老。只靠蔥薑蒜豆油米酒又怎樣,我就愛這一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