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陳怡如
攝影 陳怡如

我在山坳裡闢出一片菜園,種下洛神,壯碩沈重的株栽即使遭逢強風襲擊、大雨澆淋,莖部裂開、垂倒在地,卻仍然生長。洛神葵孕育著帶有皺褶的花苞,粉嫩的漸層色澤,愈往深側愈顯暗紅。

月事來潮,翻來覆去的夜裡總弄髒了床單,又或者血漬不小心沾黏在馬桶坐墊上,母親嫌髒,鄙夷的眼光裡,我更像是頭不懂處理排遺的獸。在那個課業、考試、規範、人際宛如牢籠期間,我在籠裡迴旋、打轉,唯一出口竟是生理期腹部大痛,可以請假提早回家。但某次痛得眼前一片發黑,哭坐在地上,母親不可置信地說:「有那麼痛嗎!」

從農 為「不合格」的身體找到了安適的收留

攝影 \ 陳怡如
攝影 \ 陳怡如

後來從事與農業有關的工作,體重達到人生最高的數字,曾經的生理期疼痛、冬季手腳冰冷問題全都煙消雲散。那個數字在身體健康檢查時,會在空格加上說明,是按身高比例換算得以容許的極限,超過即為過胖,但我絲毫也不畏懼。我重視食物的來源、吃得健康,生理期或寒冬裡,不復當年女友形容的脆弱、需要保護。我「不合格」的身體找到了安適的收留。

洛神花田十年後,我落腳臺灣東南部,鄰近太平洋的山坳裡,開闢了一片小菜園,這之前,我有五年的水田經驗,第一次以打工換宿的方式為別人耕作。鐵鍬在兩年未耕耘的旱地上,敲開雜草密布的表土層,愈掘愈見深黑色的土壤。先是淺淺地掘開一層,再繼續往更深處掘去,反覆一遍一遍將鬆軟黑土翻出。即使深秋季節,藍得耀眼的天空,沒有一朵浮雲,風是靜止的,再單純的勞動,依然讓汗水濡濕了上衣。曾經我也在自己耕耘的水田和菜園上,這麼賣力,想起念及,心裡一陣翻騰。流下的淚水和額頭上的汗水,隨著鍬子的震動,滴下田土,很快又蒸發了。

深黑色的土壤完全袒露在陽光下,我為它蓋上茅草與芭蕉葉。

夜裡,我隨意敲打著頌缽,叮叮咚咚和諧的聲音撫慰人心。我聽說了,頌缽的原理是藉著與占人體百分之七十的水互相振盪、共鳴,瞭解身體的狀況,同時予以療慰。我不甚明瞭,卻在一次一次的缽音當中,想像身體裡的水也會有滿溢、需要出口的時刻,當身體裡的液體流到腳下踩踏的土地上後,人與土地的連結才更深刻。那天,我僅僅懂得汗水與淚水,不久,我才明白糞水與血水亦然。

正面迎接了自己的真實模樣,讓我充滿愛慕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熟悉這句話,亦想像得出畫面。但在人生閱歷上,我從不希望這句話具體呈現。初試假日農夫,聽夥伴說繼尿液澆灌蔬菜後,想要用自己的糞便施肥,我聞之大驚,全然不敢想像與實踐,夥伴竟也就此打住。倒是自己來到東北部的山坳裡居住後,卻自然而然地以生態廁所的堆肥澆灌蔬菜與果樹園。不過,我總是先燒柴生火煮好一鍋熱水,以便稍後清洗一身糞水味。透過這樣的儀式,七年之間,我從城市的假日農夫身體,過渡到山裡農婦身體。

山裡的居所沒有任何一面鏡子,未曾為農婦身體留下見證,只有回到城市,我才能照見自己身體的模樣,白熾燈光底下尤其清晰,我對它感到陌生,卻又心生一種想跟它做愛的激情。我不禁憶及還很年輕的時候,曾旅行歐洲一個月,某日在阿爾卑斯山下的青年旅舍浴室裡,因為整片落地鏡面,正面迎接了自己的真實模樣,每日徒步十數小時鍛鍊出來的精實身體,讓我充滿愛慕,油然產生想跟它做愛的念頭。

這樣的身體已不復存在,然而心念不變。我為自己慶幸,過去身體等於不被青睞和不合格的印記,並未讓我失去對它的眷戀。眷戀,是對生的欲望。代表我熱切地活著、創造著。

攝影 \ 陳怡如
攝影 \ 陳怡如

我在山坳裡闢出一片菜園,種下洛神,壯碩沈重的株栽即使遭逢強風襲擊、大雨澆淋,莖部裂開、垂倒在地,卻仍然生長。洛神葵孕育著帶有皺褶的花苞,粉嫩的漸層色澤,愈往深側愈顯暗紅。

採擷下來的洛神葵,取下萼瓣,拌入糖。以少許沸水汆燙洛神葵籽,沁出黏稠的白色液體,放涼。甜漬洛神葵瓣待砂糖溶解,以果汁機打碎,接著放入鍋裡熬煮。一煮開冒泡,即拌入洛神葵籽液、少許檸檬汁,再繼續熬煮。這時候,洛神葵的色水不再如一開始的鮮紅,呈現近泥土的暗赭。整個醃漬過程,充分展現了洛神的風韻。像是一個閱歷愛情、懂得讓自己愉悅也愉悅對方、收放自如的女人。

山裡的百香果,同洛神在這個季節連袂結果。將百香果挖出橙黃包裹黑色種子的果瓤,加點檸檬汁,熬煮成醬,拌入洛神果醬一起熬煮,洛神果醬立即回春十八妙齡,妖嬌的桃紅色,甜度活潑淘氣,嘗一口,我可以完全忘記昨晚睡前來襲的負面情緒,瀟灑地開展嶄新的一天。

布衛生棉血跡令母親嫌惡,再次證明女兒是頭獸

從事與農業相關的工作後,月經來潮的日子裡,學會用布衛生棉取代拋棄式化學纖維衛生棉。母親見過我浸泡使用過的布衛生棉,一整盆血水,讓她直呼不可思議。一直以來,她總視月事為污穢,捲起拋棄式衛生棉丟入垃圾桶,完全不讓人察覺,已經天經地義行諸幾十年了,眼前的布衛生棉喚起她年輕時親手洗滌的回憶,重蹈幾十年前的落伍事,只能再次證明女兒是頭獸。我沒將布衛生棉送上全家衣物的行列,進入洗衣機內洗滌,一律自己清洗乾淨,掛在房間陽臺晾乾。但母親儘管嘴上嫌惡,仍然手腳麻利,跑來房間搜括我穿過的衣物去洗,偶爾也包括我當天來不及洗滌的沾著血跡的布衛生棉。我不禁想像她會如何近距離看待女兒的血跡,還有逼人的血氣。

從身上卸下布衛生棉,血氣和著體溫,一股淡淡的鹹腥,有點刺鼻,但我總忍不住嗅聞,珍惜這身體的氣息,觀察那日的血色、那日的流量,敬佩它們如此新鮮與豐沛。而用水沖掉血液,浸泡在水盆裡,等待棉布中的血液都釋放出來,傾倒出的紅色血水,將流經鄰近浴室的南瓜田,順著坡勢往馬纓丹、光蠟樹、龍眼樹與竹林流去,滋養生命。

春季是蜘蛛繁殖的季節,許多早晨我會在窗台上發現一枚母蜘蛛留下的白色卵囊;一隻迷你蜘蛛熱中住在電源開關上,與我的手指玩躲迷藏。五日節前後,螳螂經日可見,接著,常常會在流理台遇見翻肚的小鍬形蟲,捏起牠放到光蠟樹幹上,不一會兒又笨拙地摔下落葉裡。這時節我聽過最可怕的昆蟲奇譚,是鐵線蟲卵寄居在螳螂腹中,孵育出來、長大後,催眠螳螂口渴,呼喚牠「去溪水邊喝水吧!」,將不諳水性的牠溺斃,然後脫離、重獲自由。但在夏季雷雨過後的積水地方,卻見著該是自由的鐵線蟲,動也不動,倒是螳螂,在夜裡奮力爬上紗門,進到我房。

猶記小學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劇情依稀說是一位婦女因為丈夫早早過世,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經年缺乏愛的體恤,身體渴望柔情的慰撫。鏡頭帶到婦女洗淨了布衛生棉,晾曬在敞開的窗台上,一隻灰黑色、彷彿樁象的昆蟲飛來—-我解讀是死去丈夫,或是婦女心中愛慕的象徵,停棲在布衛生棉上,貪戀不走,吸吮棉布上的濕溽。電影的最後就停留在這一鏡頭。我記憶這個鏡頭近三十年,在第一次使用布衛生棉時回想起來,也驚訝自己孩提時就了然劇中婦女的心情。
我多愁善感的身體哪!(本文轉載自《泥地漬虹》,引言與小標為本刊所加。)


《泥地漬虹》
作者: 陳怡如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19/01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8994?loc=P_007_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