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微里山誌

我就住在原產地,近幾年流行的「從產地到餐桌」便是這樣,我的餐桌離菜圃還不到一公尺遠呢,食材鮮色欲滴就在我的眼前,烹飪的興致有點是被場域感挑起。

攝影\曾泉希
攝影\曾泉希

[dropcap]我[/dropcap]的里山生活定義,是非典型的,以個人在山野自然中居住為主軸,所展開的種種;整日散步,走草路,賞植物,養植物,擁抱大自然!而非以下如此嚴謹正規的定義:居住在郊山(或者更深山),有山,有河,溪流與耕地的村落裡,擁有現地自然資源,「妥善」使用並予以耕作、養殖等等綜和性與自然為伍的謀生方式。

逛森林比逛菜圃多,養的花比蔬菜多

但,當我住在山區,植相豐饒,大環境的自然簇擁,很難不碰觸到種植這一區塊,能吃的,不能吃的,純觀賞的,都已籠在我周圍,而我便順著在地的「自然天候」,在地人都在忙的「農事」,去進行比較不違和的事,比如:與農家打交道,租賃個小田種種,接受季節農產,學著煮菜餵養自己。另外,(其實是多半時間),就是跟大自然打交道,山景是給懂得賞識的人去認真耽溺的,滿山遍野供我走踏,同一條山路,走了千百回也不會膩,(更何況有十幾條草路可以走),每一日深深體驗到自然微細的變化,樹草花隨時在冒長、殞落,生死共存,運行不已,我臨近之,碰觸之,不為收成地感知它們,以至於,我的微里山生活,逛森林比逛菜圃多,養的花比蔬菜多,種的菜只要開出花,比菜葉開得茂盛都還來得高興,所以,最後終究沒能打進農友圈,讓種菜成為謀生的一環,反倒是老是讓農友送我菜,買香菜送蘿蔔的情節經常發生。

攝影\曾泉希
攝影\曾泉希

人生中的燦爛時光,我自喻為「微里山的時代」,是在2011-2016年,地點在台北近郊陽明山的猴崁山區,一個約海拔五百四十公尺的山谷內。居處附近有山溪水流經過,山泉水終年浩浩蕩蕩,抬頭即見大屯山(台灣唯一的活火山),尺度小小的瀑布與溫泉窟窿,藏匿山裡各處,山裡大部分被開墾為耕地的地方,多半沿著溪流分佈,以便於灌溉,而每戶人家的飲用水也來自同樣水源,只是戶戶用塑膠管接水的方式,看起來沒有被認真design過,因此,走山的路徑旁,不小心都會瞥到無序的水管線路外漏,十分野放。

我的鄰居大部分的農家人,主要以務農謀生,鎮日環繞著以農作生產的節令為秩序的生活,他們不知道自己正過著被定義為「里山生活」的日子,農忙農閒,都跟種植、買賣農作物有關,有些戶養了雞鴨,成了山產店。當地農家生產的作物通路通常就在自己的家門口,可謂是環山帶狀分佈的小農市集,非假日時零星擺出,假日則盛況非常,因地處台北近郊,上山最快半小時到達,上山吃野菜與放山雞,以及登山,呼吸新鮮空氣的來客絡繹不絕。

開門見菜,菜多到得啟動「剩食料理」模式

攝影\曾泉希
攝影\曾泉希

我在有著「大家閨秀」之稱的美麗陽明山竹子湖,住了五年多的時間,租了一間小屋房,不以謀任何生計為主軸的日子,終日閒閒晃晃,看樹花草才是我最感興趣的事;因此,我的生活秩序就自動默默浮出檯面了,彷彿散步才是我的天職般,工作濃縮在幾小時內完成,跟生計有關的務求有效率完成,此外的時間,就一直泡在山林裡,日復一日。所有有關耕食電影與書上主角過的生活方向,除了種植之外,幾乎是以食為主所展開的生活內容,但我不是,食物對我來說,很次要,但若要進食的話,我不會選擇距離十五分鐘車程就到得了的學區附近覓食,我會到山內農家開的露天小菜亭吃飯,而多數時候,我會自己動手烹煮。

住在山裏,我感受到,烹飪是一件大事,而不是「有煮就好」的家庭流水帳,我的素材如此之多,可以說,我就住在原產地,近幾年流行的「從產地到餐桌」便是這樣,我的餐桌離菜圃還不到一公尺遠呢,食材鮮色欲滴就在我的眼前,烹飪的興致有點是被場域感挑起。那幾年,經常是開門見菜,菜可說是多到得啟動「剩食料理」模式去思考與處理蔬菜彈藥庫;把過多的材料或者每頓掐不好份量而總是煮過多的菜餚,以及嚴守冰箱不能囤太多菜的守則,都納進烹飪順序裡,雖然好玩的成分居多,但豐富食材羅列眼前,加上沒有任何包袱的實驗料理,的確可以將食慾與料理慾再往前推進一步。

以前蔥跟韭菜跟蒜都分不清楚的我,如今一下子飽覽群菜;市面上的大眾菜款與山菜稀有款,都看盡了,也都了嘗盡了,雖然沒有如願地把吃過的菜好好實地種過一遍,但也曾經擁有一小塊田,做了種植實驗,亦如願收成了一些菜,雖然零零星星,蘿蔔、秋葵、番茄、茼蒿、茄子、辣椒……算是好種的親民款了,但結果是,秋葵太老,辣椒不辣,茼蒿收不到幾株,因大部份都是第一次種,心想是不是可以被寬容以待?!而大地總是不吝,即使我個人收成之低,大把的野菜,就長在散步路徑上:昭和草、咸豐草、川七、紅鳳菜、鵝兒腸、皇宮菜、紅莧菜、龍葵等等,已經很夠我吃了。

古早的農家農地,青山綠水是天賜的

攝影\曾泉希
攝影\曾泉希

一個不用每天負責餵養一家幾張嘴的人,把料理當遊戲玩,種植也依照自己有限的認知隨性地種,對於每餐,每塊田可以這麼思考的人,究竟多不多呢?我一人獨居,朋友偶爾來,想要招待他們而換上創新菜色(理想狀態自己生出食材)也的確是動力,而重點是,住在農地產區這件事,看到的更多是「來去」的問題:菜都是怎麼來的?後來都去了哪裡?古早以前的白蘿蔔原味怎麼在這個年代消失了?

明星山區的菜,目前的確有著供不應求的現象,以菜攤數量來看,此處並非是一個你想進來種植,就可以輕易取得的精緻版彈丸之地,地主多半是長居在山裡超過半百年歲的世代農家人,古早的農家農地,青山綠水是天賜的,污染源不多,就這樣種那樣種,長出來的菜都好原味,因為原味菜實在太受歡迎了,開啟了內山農人的外銷事業;量產這件事,與自給自足的種植型態自然不同,產,供,銷,成了生長環節裡需要被解決的重點。而,時至今日,在地農民們的慣行農法普遍沒有跟上時代腳步,無毒的理念也似乎尚未傳遍內山,雖然有天然品質較優的泥土與泉水,一旦過度種植,休耕期不夠,輪種時間無法拉長至讓土壤得到充分休息,便又得上場了,再加上收成壓力所帶來連帶動作,為了催生所採用的用藥方式是否妥當等等,數十年來,土壤累積的疲態,一一開始彰顯出來。

放眼望去,一片整齊的田畦,各季蔬菜總是有條不紊的排排站,(他們常常不是共半植物,彼此毫無關聯),該是要欣賞的是,種植者不怠惰的精神,規律有序想要讓耕作物好好如期生長,而該是要開始思考的是,規律的量產等不等於好吃?等不等於健康?接不接近耕作者的原意?那原本想要分享蔬菜原味的初衷。

里山生活,是天地人互相連結與應合的良性循環

最近常到其他鄉鎮的村落鄰里的農地去參觀,有些行之有年的大型農場率先以製造自然生態為主體,去思考改良作物種植的方式,很值得參考。他們在規律的田畦周遭種了誘蝶植物,例如竹夾桃科的馬利筋(多年生小灌木),並作為綠籬,坡崁旁一整排的頂著紅澄黃花的馬利筋,大家看到的是蝴蝶飛舞,亦意指生態趨於自然狀態,而當結果的馬利筋夾果蹦開棉絮時,隨風飄搖,落至另一塊田裡,自然又續生了。在田裡,能欣賞的不只有收成之美,植物階段性的展現,是一場場瑰麗而有序的演化。另一處,架高的豆科角豆棚就種在十字花科的花椰菜旁,旁邊還有胡蘿蔔,黃瓜,芹菜等等用混種共伴的方式,促生彼此,或以為防護網絡。農場多年的種植經驗,加上政府農改所的技術支援,讓種植經驗加上科學分析加總得來的,是有利於作物生長與收成的多重良性方法(至少不用化肥,不用除草劑等等)。綠籬的架設,共伴植物的搭襯,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有心農人的一大躍進,也許關愛土地,正視作物循環過程所帶來的良窳,以不加害原生地,有機會再造優良自然生態環境為職志,早已超越只為收成的單一利益目的。

身為微里山人,認為里山是那麼得天獨厚的生活環境,不管耕地或水源或住處,舉凡一切人踩在地上的,空氣裡飄揚的,都息息相關,里山生活,不外是一種天地人互相連結與應合的良性循環關係,有趣也值得繼續探索,也許,我們可以從我們認為最重要的謀生開始:讓種植、收成與餵養身體,徹底成為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