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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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溪的溫柔與野蠻

遍佈於蘭陽溪畔的大小水圳,一條條被規訓在水泥砌建的渠道裡安分守己,並平敷於宜蘭廣坦的大地之上,然而這群水系的母親──蘭陽溪,卻並非一直都以這般溫馴的姿態示人。

[dropcap]渴[/dropcap]望貼近土地生活,於是從都市遷居宜蘭,然而在農村欲找到一塊良田,卻遠不如想像中容易。算一算移居鄉野邁入第五年,已耕作過四座截然不同的菜地,接手的第一塊耕地為「石頭菜園」,所在的內城村早期由蘭陽溪沖刷而成,因而村裡許多農地都滿佈大小不一的溪流卵石,每當以鋤頭翻耕,前鋒的金屬刀刃常因誤擊石塊發出陣陣鏗鏘,於是前期整地的力氣幾乎都花在搬移石頭,但如何勤奮地撿,菜畦仍有源源不絕的石礫,這讓土壤難以保水,在春夏耕作更是難上加難。

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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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塊「黏土菜園」前身為水田,因此土壤黏度高,爾後翻耕整畦轉為旱作,雖有利於保水,但每逢大雨過後,土壤被雨水重量壓得更為緊實,倘若雨後接連艷陽曝曬,土質就會如同水泥一般堅硬,使作物根系難以伸張,也無法透過土壤的團粒孔隙好好呼吸。後來鄰居阿姨借我一座「竹林菜園」,土質雖為適宜耕作的砂質壤土,卻偏偏林子裡大樹、桂竹林等根系滿佈,還有成片芒草、野薑花、蘆葦遍布,這類野性蓬勃、長勢強健的矮灌或草本,最為難纏的不是地上物,反而是土底下頑強的根莖結頭。

飽足的灌溉水,造就了耕作的順遂

歷經了三塊名副其實的醜地,不僅土況抱歉,得花更多氣力整地,再加上毫無灌溉水源,需額外找箱桶來盛接雨水,忙得昏天暗地之餘還不一定有好收成。

雖說如此,這段期間我也曾幸運耕過一塊相當夢幻的良田,一座依傍於蘭陽溪水圳的菜地,其腹地雖然挾長,卻是排水良好的砂質壤土,我將水桶繫上繩帶,往身旁潺潺流淌的溝渠大排一撈,一桶桶清水就能即時澆灌農作。在這塊巴掌大的菜地,我嘗試了所有我能取得的作物種籽,每季種上二、三十種辛香料與根莖果菜,旁觀它們從種籽奮力開展出纖幼的嫩芽,一路拉拔抽高、開花結果,煞是感動。

自古所有的聚落與文明都起源於大河,如今蘭陽溪四通八達的溝渠水圳,也成了人們沾附耕作希望的重要水脈。這些水渠或窄或寬,窄一點的,村民自行找來木板搭橋,以方便到溝渠對岸照料農作;寬一些的,鄰人在廣坦的水流中央,一處長年堆積泥沙而形成的渠中小島,種起水耕空心菜,據說是蘭陽在地的品種,日日漂流在活水之間,隨水搖曳,清脆滋養。還有些地段,村裡的婦女乾脆在溝渠的水泥階梯搭起黑網遮蔭,在棚下洗衣、洗農作,在此閒話家常。

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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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溪水渠豐潤了萬種生命,卻也承載了各種遺棄與死亡。我曾在渠邊耕作之際,望見一隻黑羽土雞的屍體順水流過,那是來自上游養雞場的病死雞,雞場人員總開著一輛鐵欄裡裝滿鮮活土雞的小發財車游走庄頭、以廣播沿路兜售,但出發之前,員工習慣將貨車停靠在橋頭,順手將其中病弱的、奄奄一息的雞隻拋向溝渠,那些無法再帶來任何獲益的,連善終都顯得多餘,只是草率地交付溪流,讓溪流無聲包容一切。

惡水,以及起伏狂野的大地

遍佈於蘭陽溪畔的大小水圳,一條條被規訓在水泥砌建的渠道裡安分守己,並平敷於宜蘭廣坦的大地之上,然而這群水系的母親──蘭陽溪,卻並非一直都以這般溫馴的姿態示人。早年的蘭陽溪每逢颱風暴雨便會暴漲,四散奔流的大水漫溢至鄰近的村莊,村人於河床地所栽植的花生、甘蔗等作物,便這樣毀於旦夕之間。

日治時期日人於蘭陽溪畔修築堤防,往後洪水不再,村民生活才逐日安穩。當水路逐日被馴化為乖巧的樣貌,周邊地形也悄然改變,據說早年員山深溝村正好位於蘭陽溪的河道上,水路長年行經,將此地走出一條深達五十米的深溝,是為村名由來。

直到堤防興建後,大水被阻隔在外,村莊的面貌亦隨時間被撫得越益平整,曾聽聞深溝在地八十歲的老農陳榮昌回憶,兒時的深溝村是一處充滿高低起伏的地方,那時高地無水之處,人們就種旱作;低窪積水處則拿來栽植水芋,凹凸有致的地貌與如今相去百里。

直到今日,陳阿公偶爾仍會在夢境之中重現童年深溝的地形地貌,而作為一位初來飄落的遷居者,我僅能想像勾勒,水路與耕地從來不是眼前這般柔順平坦,他們曾經古奇且野蠻的、以桀傲不馴的姿態存活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