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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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土地的對話

已退水的泥巴味道鮮明,這是死去的稻草稈、田菁、福壽螺與稗草等許多生命交織一起的氣息,最後全成了肉身的最後顏色──黑。「喔!不,這不是最後顏色」,田土又不只如此…

攝影/陳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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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opcap]某[/dropcap]次清理灌溉渠道的上游時被異物割到,我脫了一隻手套急著想檢查傷口,未料拔下瞬間,手套落進水裡。「你要去哪?」碎念一聲後便沿著溝渠猛追。渠道堵塞因已排除,流速甚急,手套消失於視線。我望向傷口,覺得沒有手套不方便工作,收拾、清理農具,離開田區,回程路上卻總希望可以在下游處發現它。

車行一小段,真的找到那隻手,時間還早,便又趕回田裡作業,完成被打斷的鋤草任務。我邊鋤草邊檢查土地現況,發現地勢較高處結了團粒,推測應有幾天沒水,溝渠的堵塞物約莫就是兇手。處理稗草需要濕度與黏度剛好的土壤,方能用腳沾黏田、覆蓋草身,隔絕陽光、空氣達到真正滅絕的效果。為此,我籌謀放水進來,並藉機檢查是否還有其他狀況,比如田埂有無破洞。

「還是說我的出現才是真正災難呢?」

突然,一團黑影飛入,夾雜尖叫與振翅聲。沒有飛得很遠的黑影鑲嵌紅色箭矢,在綠葉間探頭探腦地監視我的行蹤,發出更高亢的聲響吸引注意。這是戒備鳥巢的紅冠水雞,利用自己當誘餌並警告,驅離靠近的威脅。我再往前幾步即發現鳥巢,裡頭的蛋尚未孵化,灰白色蛋殼點綴細微紅點;若視線拉遠一點,枯黃的巢像是土地捧起的小手,溫柔包覆著易碎的小生命。

走到底了,田尾處的土因溼度仍足,便於繼續鋤草。我不顧已經疲累的腳,再次彎腰鋤草。換個姿勢,也換了世界。

已退水的泥巴味道鮮明,這是死去的稻草稈、田菁、福壽螺與稗草等許多生命交織一起的氣息,最後全成了肉身的最後顏色──黑。「喔!不,這不是最後的顏色」,田土又不只如此,一隻小螃蟹被我的手意外撥出,牠抬起雙螯抗議後鑽入土裡。「也是,如果不幸,你可能會先失去色澤。」我避免踩著牠,跨了一大步,繼續工作。

攝影/陳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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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因幾處湧泉,就算堵塞也仍有幾漥積水,沒有秧苗只剩福壽螺。我一顆顆握著,在水裡用大拇指對著殼蓋使勁壓,擠爆胖螺作肥,接著挖些旁邊的土填平此處,希望之後補秧時不會白費工夫。才這樣想,前方又出現動靜。原來我龐大身軀驚嚇了住在這的花嘴鴨,亂踏田地逃竄,沒被福壽螺吃掉的秧苗被踩進土裡,福禍未相倚,此時接二連三。我大揮手臂趕鳥,快步往前拯救被踩扁的稻苗,有些被折斷,有些只是葉尖為土所黏,好險損失不多。梳直秧苗後,遠看就像沒發生過災難一樣。

至此,我的工作已換過數回。在一塊友善的田土上,工作內容常由意外決定。多種衝擊讓我上岸靠在機車旁,想著,「還是說我的出現才是真正災難呢?」希望不是,瞪大的眼睛卻看著原本逃至隔壁田的花嘴鴨紛紛溜回我的田。

土與水是用生命碰撞來表達自己

算了,還是要記得今天的主要任務。再次入田,土又更稠,踏進去的腳開始不易拔起,提醒我慢一點,別跌跤,別又讓鳥兒嚇著,為此分神其他意外。但再慢下去,只會拉長工時,身心沒有快解脫的興奮,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湧上的洩氣感。我深吸一口氣,繼續把稗草抹平,尚未鋤到一半,眼前即出現葉色更暗沉的臭頭香,葉子硬挺、較難用土埋起來,須連根拔起才行,腰只好彎得更深,像是要與田土叩拜。

帶著憂愁的手插進土裡,暖意直透上來,田土的溫暖由內而外充滿身體,沒有過問我的苦澀。凝神、保持彎腰、不拖泥地向前、覆土、入土、拔根。直到我終於累了,踏上水泥地。

我顯然有點暈,差點把自己放入溝渠,如那隻入水的手套,全身只剩休息的本能。我坐在溝渠壁上靜靜刷洗田鞋、手套、雙手,打開入水孔,淹水,希望今日農事有成,能有一段時間不再為草害憂愁。

攝影/陳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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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我站到溝渠壁上,遠看工作成果。鋤草不像福壽螺能用誘餌吸引,草長在那裡就要往那裡去,必須把田區走遍才能壓制其害,借用土壤與田水,長於茲,終於茲。

但我沒洗掉黏著土的意識,回程路上斷續想著,土與水孕育的萬物在混沌中自成秩序,彼此的言語聽不懂不是問題,因它們是用生命碰撞來表達自己。人和土地對話也如這般直觸生命,當中只有真實、無分別心地接受各種可能,才有辦法回應彼此,自成一派的農事方令人嚮往。

雖然田裡幾乎都是一樣的事,生命不斷變化,物種繁多,遑論彼此相遇時已不是上次見到的自己。我們之間沒有別的世界,互動、攪和,田盡頭是今日工作已畢,田水卻仍流啊流,疲憊會再次修復,丟掉的手也會失而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