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上山的能量來源,卻讓卑南族媳婦喝了眼眶紅紅的樹豆排骨湯。攝影/楊依璇。
獵人上山的能量來源,卻讓卑南族媳婦喝了眼眶紅紅的樹豆排骨湯。攝影/楊依璇。

樹豆,族人的溫柔祝福

湯頭爽口,風味卻濃郁,鍋裡看似簡單的只有排骨、薑片和樹豆及湯面漂浮的芫荽,但這樣的組合居然和諧得像是溫柔的懷抱,是一把將你深深攬入懷中的安心感…

[dropcap]時[/dropcap]近歲末,樹豆欉梢已開出一朵朵橙黃娟秀的小黃花,一轉眼,又是一年的尾巴。

時間過得很快,數一數,從國北之都移居到日出之國的台東,已七年了。

卑南族有個傳說:樹豆乾掉的聲音「沙拉沙拉」的,然後人就會跟著聲音走,走一走就迷路了回不來...,攝影/楊依璇。
卑南族有個傳說:樹豆乾掉的聲音「沙拉沙拉」的,然後人就會跟著聲音走,走一走就迷路了回不來…,攝影/楊依璇。

想起當年踏上這片土地時,只是個流浪者,為了尋求一個能安身立命的新環境,那時,別說樹豆了,我這個台北俗,連稻梗都沒有親眼近距看過呀。

人人都說「台東的土,很黏」。

一不小心,我被黏住,愛上這片藍天,愛上身後的高山,愛上眼前的大海,愛上人們的親切和幽默自在,愛上台東的另一半。

在山上 別跟著樹豆乾掉的「沙拉沙拉」聲走

婆婆是卑南族,母系社會的卑南族,女子不僅持家,也下田。上週才採收洛神,過幾週也要開始收樹豆了。

樹豆,幾乎不是部落以外的慣食食材,那天約了婆婆,跟她說我想聊聊她眼裡的樹豆,想聽聽這作物的迷人之處。結果那天一進門,唉唷一屋子坐了三位INA (因同尹娜,對女性長者的稱呼,為多個原住民族語。)

話閘子一開就停不了。

或許是田裡收工後的冰啤酒特別入心,也或許是覺得,既然媳婦想了解樹豆的故事,自己能幫上忙,心裡有點小小驕傲。難怪那笑容特別神氣。

「以前我們小時候呀,長輩都會說,『不要一個人上山!』有時候在山上會聽到樹豆乾掉的聲音「沙拉沙拉」的,然後人就會跟著聲音走,走一走就迷路了回不來,那是山裡面的精靈把你帶走了。

不過現在沒再聽過這樣的事情,因為現在樹豆都種在平地跟田邊,沒有人種在山上了,以前我們小時候都要跟著大人上山去採。」

哇,沒想到還能聽到五、六十年前的傳說故事。

INA們紛紛面露肯定地認真說著。我也相信的,原住民族敬天畏地尊重萬物,和土地友好共存,在進山狩獵或採集前,必定在入口處先擺出幾粒檳榔和倒杯米酒,是要敬山神的,請山神和祖靈守護上山的人們平安歸來。這樣的傳統祭儀,歷久不變。

和糯米捏成小糰,隨口補充體力的勇士便當

想起去年年末,恰好有機會品嚐到卑南族的勇士便當。以前的勇士上山狩獵,一去就是兩三天,隨身攜帶的食糧可是氣力和準度的來源,早期還未有稻米,部落婦女們就是將樹豆、糯米、芋頭一起大鍋蒸,蒸的白煙嬝嬝,出籠後再用葉子包紮起來變成飯包帶上山。樹豆有清熱解毒、補中益氣的功效,又有豐富蛋白質,又不像肉易腐壞,和糯米捏成小糰,隨口補充體力,這吃法日久,被稱作「勇士便當」或「獵人便當」。即使現在的食糧種類豐富,但每到部落年終的大獵祭,婦女們仍會這樣準備給族裡準備上山的男人們。

這樣透過大地和祖靈祝福過的餐食,是文化、是傳統、更是族人間的祝福。

我也喜歡樹豆,第一次嚐到,是那年婆婆煮的。

當年尚未成為婆媳前,有次去家中作客,未來的婆婆讓湯鍋在爐上小火慢燉著,人到屋外去採集野菜了。我嗅到一股陌生卻迷人的香氣,忍不住掀開鍋蓋瞧瞧是什麼好料,只見沸騰的熱湯咕嚕嚕地冒著小泡,圓滾滾的豆子跟著小泡上上下下地忙碌著,湯汁因豆色而混濁,但燉排骨的肉香卻撲鼻而來,當下真是滿頭問號?在北部生活多年,嘗過各種異國料理,希臘菜、埃及菜、墨西哥菜…但實在想不到什麼豆子適合煮排骨湯,而且香氣竟然如此渾厚帶勁,彷彿有著深沉的力道直衝腦門。

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偷嚐一口,正要拿起湯匙,婆婆就笑著從後門進屋,左右手各執一把鮮綠又清香的野菜和芫荽,那根上還帶著泥土,像剛甦醒的人一樣,還未盥洗前的最自然的模樣。婆婆邊洗菜邊笑著說:「還沒煮好啦,樹豆要給它滾久一點,我昨天忘記先泡水了,今天泡的時間不夠,要多滾一下才會軟,不然硬硬的怕妳吃不習慣。」

「樹豆?第一次聽到欸,前一天就要泡水?這麼費工啊?」

婆婆轉身從矮櫃拿出一包米黃色的豆子,豆聲乾爽的在袋裡「沙拉沙拉」的搖著,這顏色,不說,我還以為是黃豆呢。

「這個樹豆是曬乾的,可以放很久,可是很硬,要提早泡水不然來不及煮,以前小時候幫VUVU(原住民尊稱阿嬤的意思)煮飯,如果忘記先泡水,唉唷會被罵喔!」

鍋裡的樹豆和油香的排骨熬成完美融合湯汁

就這樣說說笑笑的憶完當年,天空也從鵝蛋黃,悄悄地染成水墨漸層的鴨青色,當屋簷下的小燈亮起,鍋裡的樹豆和油香的排骨終於熬成完美融合的湯汁。掀蓋後,再撒上一把新鮮的、從屋後採來,產地到餐桌只得幾步距離的芫荽,以手扭撕,葉片和脆莖的汁液被擠出,那香氣真是刀切不來的豪爽奔放。

一上桌,忍不住期待的先盛上一碗,熱燙白煙霧了雙眼,嘴呼呼地邊吹著氣,再一口唽漱漱的吸進嘴裡,嗯〜湯頭爽口,風味卻濃郁,鍋裡看似簡單的只有排骨、薑片和樹豆及湯面漂浮的芫荽,但這樣的組合居然和諧得像是溫柔的懷抱,是一把將你深深攬入懷中的安心感,不知道那樣的情緒算不算感動,但當下的身心都溫暖起來,那一碗湯,像喝進心裡一樣,六年了,仍是難忘。

日後成了親,婚後,我很喜歡婆婆做的幾道野菜料理,樹豆排骨湯、情人的眼淚、野菜粥、醬燒糯米椒,而婆婆也就樂得一煮再煮,煮到先生都吃醋了,打趣的說:「好像妳才是她女兒。」

那天和INA們聊完樹豆,婆婆陪著走出屋外,道別前拉了我的手低聲囑咐:「下個月樹豆收好了記得再回來家裡拿,冬天了記得補一下,吃營養一點。」

我想我知道那湯的溫柔是從何而來了,那滋補的味道,還有喝到眼眶紅紅的味道。

燉一鍋濃稠馥郁的樹豆排骨湯:

乾樹豆須提前一夜泡水;若是鮮採的生樹豆則是提早半小時泡就好。

取鍋燒水,先以小火將泡過的樹豆慢火煨煮。

待豆色煮至與湯汁融合,放入已川燙去血水的梅花排,再削兩片生薑去腥,上蓋子後就耐心等候小火煨煮,或是整鍋擺入電鍋慢燉(外鍋擺兩杯水)。

熬湯一向都是急不得的事,尤其遇上堅毅的樹豆,只得在燉煮的過程裡調整自己的節奏步伐。

只要記得在熄火上桌前,撒進鹽巴,再扭碎一把翠綠芫荽投入;若害怕芫荽味的朋友,切入一把芹菜珠也頗對味,料理嘛~總是用以撫慰心胃的,不勉強。

每次都會問婆婆,樹豆湯到底要煮多久?

婆婆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我想,原住民的隨興自在,做菜時應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