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豆在眾多太魯閣族傳統作物中幸運地保留下來,即使沒有像小米一樣留下了許多傳說與神話故事,卻真實地持續生長在支亞干,持續揉和著這塊土地的季節週期中播種、長大、開花、結夾、成熟、採收、日曬、留種到分享,不斷重複和擴大。
[dropcap]清[/dropcap]晨五點多,我把貨車停在產業道路旁,打開車門讓虎斑狗從車上跳下來,陽光很稀疏,透著海岸山脈的山頂像蒸氣蔓延到山腳下的支亞干部落。我提著廚餘桶,戴上帽子,往雞寮的方向走。旁邊是一條彎曲又筆直的水圳,農田水利會稱平林圳,我們稱水溝。每天早上我固定去餵雞,引擎聲停止後,雞寮傳來公雞的嚎叫聲和鵝的吼叫聲,接著就是水溝嘩啦啦的流水聲。
水溝旁一處竄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住下面的payi(女性耆老)早早來工作。Payi的身形很嬌小,駝背一天比一天嚴重,她彎曲在樹豆林中,白色頭巾、花色袖套、暗色棉褲和雨鞋,不注意看,以為她也是一棵樹豆。
各色樹豆像部落裡女生串在脖子上的薏苡珠項鍊
Payi的電動車停在田邊,每次看她騎在路上,肩上總揹著裝滿各種工具的藍紅尼龍袋,有時車子後面加裝箱子,同樣塞滿工具。這個風景在支亞干很常見,Payi和Baki(男性耆老)們趁著日暮微亮,全副武裝駕著電動車往田裡去,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有幾個payi還會戴上墨鏡,馳騁在支亞干大道上,看起來很可愛。
餵完我的雞,跑到雞寮外胡亂拔草,瞥見payi拿出一把大鐮刀,不誇張,那把鐮刀快跟她一樣高,雙手舉起來,高到天空,用力揮下去,唰一聲多乾脆,就像在打棒球,精準俐落。樹豆下的雜草一一倒地,她那片樹豆林在打棒球的姿勢中全壘打結束,乾乾淨淨。
樹豆,我們叫sungut,唸起來有很重的鼻音,很好聽。
兩年前的春天,我在田裡種下小米、紅蔾和高粱,因為第一次種植不敢種太滿,正煩惱整好的地空出許多位置,跑去舅媽家聊天她塞了一小包樹豆給我,顏色有紅、白、黑,圓滾滾摸起來很堅硬,看起來像部落裡女生串在脖子上的薏苡珠項鍊,我謹慎地問她怎麼種,她精準的說一個洞放4到5個種子,走5步放一次,她邊說邊走給我看。我回到田裡,走4步放6個種子,我太害怕失敗了。
樹豆像衛兵矗立在各個角落,是農人田邊的檢查哨
樹豆在支亞干像狗一樣多,騎著機車繞整個部落,各種顏色的狗保家衛國衝出來吠你,樹豆也像衛兵矗立在各個角落,是每個農人田邊的檢查哨。生長期近一年的樹豆,春天種下後,秋末冬初開出鮮黃色的花,隨後長出豆莢,隔年的春天前必須採收完畢。所以樹豆常種在田的邊界,中間還能種其他的作物。隨著務農的人數越來越少,也有一些payi和baki(太魯閣語,男性耆老)將整片田種滿樹豆,應付支亞干人千百年來延續至今對樹豆的口慾:鹽巴、山肉、樹豆,加一點龍葵葉,煮一大鍋熱湯,就是一道傳統又經典的太魯閣族美食。
我從沒有認真探究樹豆的種子從何而來,總之春天一到,種子很自然地流串整個部落,我問過對面的阿姨,她的種子是幾年前別人給的,後來自己留種到現在。我問那個老是被我叨擾種植技術的payi,她說住在南邊紅葉部落的親戚很久以前分了種子給她,於是每年種滿一整片的樹豆是她的習慣。她強調:「種樹豆不怕找不到種子,不怕找不到人吃,不怕找不到人賣。」Payi自信的說她每次去鄰近的鳳林鎮菜市場兜售農產品,總有很多平地人問她有樹豆可以買嗎,我好奇地問為什麼平地人也會吃樹豆,「我教他們的啊。」她咧著嘴大笑。
「我教他們的啊。」這句話給我很大的力量,務農初始曾經害怕僅種植傳統作物,倒頭來只能賣給部落人而無法賺取更多利潤來養活自己,現在想想總覺得莞爾,樹豆在眾多太魯閣族傳統作物中幸運地保留下來,即使沒有像小米一樣留下了許多傳說與神話故事,卻真實地持續生長在支亞干,持續揉和著這塊土地的季節週期中播種、長大、開花、結夾、成熟、採收、日曬、留種到分享,不斷重複和擴大。
田裡傳統作物,分享那些不斷重複又不斷擴張的生命史
舅媽給我的樹豆,不到兩個禮拜後從土裡冒出嫩芽,很快地跟前手臂一樣長,筆直卻柔軟,我移出多餘的苗,留下2到3株,讓他們有足夠的空間成長茁壯,之後就是拔草等收成。樹豆喜歡風又怕風,種得距離寬一些,通風良好果實才會多,風太大又害怕跌倒,我看過為了讓樹豆長得直挺在幼苗時把寶特瓶切半,套在它身上固定長勢,更常見的則是用竹子支撐或是用尼龍繩把所有株幹綁在一起。
採收前深綠的樹葉逐漸轉黃,豆莢也漸漸失去水分,變成帶褐色的硬豆殼,「Mhru ka hiyi na da」,hiyi是太魯閣語身體也是果實的意思,樹豆的身體長出來了,意指樹豆經過一番輪迴後重新綻開新的生命。我喜歡這些傳統作物生長在自己的田裡,分享那些不斷重複又不斷擴張的生命史,我喜歡每年接近冬天,看著樹豆開出多少黃花,苦惱抑或欣喜數算明年有多少樹豆吃,有多少樹豆可以賣,又有多少樹豆可以循環進入支亞干盤根錯節的換種系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