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山 帶著一點對距離的觀察,攝影/廖昀靖。

近山筆記:距離

標高2220m的山頂四周已被霧氣包圍,這一塊小小的落腳處成為一座熱鬧的孤島,前後左右都是白茫一片,雲霧是有厚度的織法,偶爾露出遠山,度量衡出現,才能驚呼:「有高!」

「距離」,最近正被熱切關注著。防疫專家勸導,需與人保持1公尺的距離,否則應戴起口罩。空間概念很差勁的我查起1公尺的定義:「1公尺等於光在真空中1/299,792,458秒之間所行走的距離。」吃力地讀完後,並沒有比較明朗。日前,我走進山裡,帶著一點對「距離」的觀察⋯⋯。

山霧來的很是時候,如舞台效果,攝影/廖昀靖。

身體與形容詞的距離

作為親近山的菜鳥,在走進山前總想要獲取最多的資訊,相互坦誠以待,以免誤入歧途。但讀著各種登山遊記,即使路徑描述地再詳盡,都難以將各種數值換算成肉身體驗。

「上山約X小時,下山X小時。」、「X分鐘內上升X公尺。」、「最後X公尺需要四肢並用。」所有的描述都因為沒有經驗值而無法定錨參考,上舉跨步大腿肌的張力,踏在溼滑坡度上腳掌的緊張⋯⋯當身體未曾去經驗時,再多的形容都不切身且遙遠。越看,山就越遠。

出自於安全感,卻總習慣探問那些擁有經驗的人:「很難嗎?有多難?」但身體的經驗總在文字傳遞中消散,多數無法被乘載。一種領域的溝通,成為一個種族的語言,當經驗形塑而成,自然而然能夠傳唱。但在那之前的局外人,抓不到語言便是理所當然。

這一天要親近的是位於苗栗的加里山。柳杉人造林整齊排列,高聳參天,林下植物可人,蕨類與多種耐陰植物可愛的遍佈。海拔2220m,單程長度約3.2km,地形豐富,最後600公尺有多處需攀繩處,刺激有趣。假日前往,走入山林的團客、散客眾多,雖然少了一分寧靜,但也多了幾分有趣的觀察。

山友迎面最常送來的句子是:「喜歡爬山的年輕人很少見。」接著再問歲數,然後像找到答案那樣:「啊,那也工作一陣子啦!想要爬山很自然啦!」有種你知我知的情感溢開。

親近大自然或許是想剝開「社會我」的時機,給自己一個機會放置歸零處,重新試探對於前方一無所知的靈魂,會是什麼狀態?對於自己的身體有多少把握?與其說是想要量測與山的距離,不如說是想重新標記與自己的距離。

腦袋到身體的距離

加里山的路程比想像中費時,大部分的路段都需要十足專注,盤根錯節的樹根建構出自然的階梯,需在錯落繁雜的樹根間尋找落腳點,但哪一處最合適?哪一處為平衡?剛開始要以腦袋判斷,煞為費時,小心翼翼更覺費力。

直到,身體漸漸的被環境訓練出慣習,眼睛開始觀察地比腳快,在腦袋似乎還沒有判斷以前,腳和眼睛已經溝通完畢,落到安全點上。「怎麼會?」我驚訝地感受到,在生活上慣用的腦袋可以被「懸置」,彷彿可以被拿起,放在一旁,觀賞著身體產生的慣性,接著慢慢的信賴它,放任它去做決定。

仔細想想,這是很本能的事吧,只是在城市裡的日常生活,身體根本沒有超出腦袋的機會。爬樓梯、河濱慢跑、健身房的一切,都是精密人造世界中的一環,難以超出慣性,不容危險現身。因此身體並沒有「驚訝」於腦袋認知的表現機會。

回想童年,如果想不起來,可以觀察小孩——沒有循規蹈矩的事,他人的眼光也不期待孩子的姿態時,他們可以無限的嘗試,有時跌了、看似疼痛,卻也不哭不鬧,因為痛、恐懼與失敗還未相連,自然也不會與眼淚綁在一起,一切都只是放肆的體驗。

而成為大人身體的我們,透過接近自然作為陌生體驗,可以重新綁定身體與情感的功能,身體運動與痛苦鬆綁,未知與恐懼鬆綁,引誘很久沒有出現的好奇登場。

上山人與下山人的距離

當上、下山的人們擦肩,交換眼神,那是非常珍貴的片刻,在那短短幾秒鐘,人們心中有無數思緒飛過。而那片刻又有種時空的交錯感,就像是時區過得比較快的人,搭乘時光機,經歷一切後來到你面前,但他卻只能擦著汗,露出百感交集的眼神,什麼都無法跟你說。人們還是僅能照著自己的步伐去領取獨一無二的經驗。

上山人想隱藏疲憊,在下山人面前不甘示弱,卻又渴望從下山人那裡獲取一些關於未知前方的訊息。下山人想隱藏自己的輕鬆,或是不忍心告訴上山人路還有多遠多艱辛。
千萬思緒,只得落下一聲:「加油」與「謝謝。」

偶爾有下山人飄出口:「快到了。」上山人也是心存懷疑,並且因為難以拿捏此人的「快到了」跟自己心中的「快到了。」的距離而反覆咀嚼著。而當自己成了下山人,要不要再說出那句:「快到了。」就成為十足有趣的選擇。

三角點與飯店大廳的距離

最後攀上三尺,迎來的是夾道列隊的山友,他們熱烈地笑著,並非是要歡迎我,而是這一塊登頂處實在沒有位子了,每多一個人上來,所有人就需四處挪動一番。

我一個勁地跳到最高的岩塊上,那裡沒有平處,也無法遮陰。但至少可以與人保持50公分的距離。稍稍平靜後,才發現,標高2220m的山頂四周已被霧氣包圍,這一塊小小的落腳處成為一座熱鬧的孤島,前後左右都是白茫一片,雲霧是有厚度的織法,偶爾露出遠山,度量衡出現,才能驚呼:「有高!」

習慣周遭的風景後,止不住觀察起落腳在這緊密三角點的山友們。沒有一處平地的三角點,岩石落於四處,一群又一群的山友夾縫中求生,勉強劃出自己群體的落腳處。他們有節奏,保有一定速度的分配時間,他們拋下後背包,從裡頭翻出源源不絕的食物,我津津有味地看著變化多端的用餐時刻。

麵包和橘子、香蕉,很基本。粽子(有粽葉的那種)和早餐的鐵板麵(為什麼沒在路上翻掉?)我稍稍感覺驚奇。煮一碗杯麵和濾掛式咖啡,實在很懂的享受。一個大鍋子正沸騰著一整鍋麵條,有菜有蛋,還有番茄魚罐頭。這下子真的嚇壞我了。中間還不乏有人從包包深處拉出一整盒生菜沙拉、滷味作為點綴。

看著自己手上的巧克力,還有在路上就已經吃掉的麵包的空袋子。「這就是我跟專業山友的距離。」我想。友人笑著說:「這個三角頂瀰漫著一股飯店大廳的味道。」很台,有夠台,這一處山頂瞬間馴化成台灣人熟悉的任一處公共空間。

與人造便利的距離

7小時候後,回到登山口,直奔使用一次要付費10圓的廁所,停車場許多人跟我們一樣完成了近山的一日,準備坐上舒適的休旅車,不到1小時後便回到熟悉的城市。下山後與友人幸福地奔進24小時的便利商店,結帳後立刻暴力地進食。飲料瓶上寫著看都看不懂的化學成分,我們一邊吞,一邊說好像有點罪惡感。那不單單是因為熱量迅速回血,更有種褻瀆自然之感。人造的世界太可口了,一切都便利得令人渾然不覺地上癮。

不過,接連幾天腿部的乳酸堆積,下樓梯時隱隱地在心中哀嚎,總給我一點警吿作用。期許自己能繼續尋找疼痛,長出肌肉,敲擊建構穩固的觀念,一切距離都有可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