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曾泉希

淺山居序曲—住在南苗

仙女跟村姑一樣都不好當,混入看似好山好水的鄉間裡,其實生活是一場又一場自主與依賴之間的拉拔賽,既要方便又不能太方便,既要添加克難情節又必須有墾荒的本事…

攝影/曾泉希

[dropcap]當[/dropcap]同時間種死與養活一堆植物之後,心中從「無明」到「一點點莫名」到「似乎確知」:「所有生物都存在著適地適種的道理,我只慣行在人的生命樣態,卻不那麼熟悉非人類的成長週期。」植物,可以說是給我提前忠告:「如果不深切理解與照料,祈願中的美麗花園,此生將無法經由我手,示現在我眼前。」

來自土地養分的供應源頭不絕是如此重要

但重複的錯誤經驗不見得會讓人得到更光明的指示,就像這樣—弄死了一盆百里香,再買一盆仍抓不到要領,卻還是執意要種的心態是一樣的。直到把百里香從盆栽移種在田土裡,才豁然知道,來自土地養分的供應源頭不絕是如此重要,包括土壤裡蟲蟻的竄動,清晨沾沾露水,風來吹吹身體,連隔壁鄰居的動向都要略微明白知曉其意,例如:整群紫蘇被菟絲草纏繞著的黃絲帶意象,代表著園子主人心太粗,疏忽細部,不時得要尋覓長在全株植物身上的不明物;發現之後,得勤勞不懈輕輕拔除纏繞的花苞與具吸黏性的莖,屬於全寄生植物的菟絲草,偏好陽光充足的寬闊之地,不管哪裡都是它的佔領區,當紫蘇大致淪陷且暗示百里香也快了的時候,主人再接收不到訊息立馬撲滅糾纏不清的菟絲草,真的是有愧於把它們遷移至大領土的原意。

我稱人的居住地為「棲地」,雖然棲地多半指的是動植物棲居的地方,有蹲點,窩在裡面的意味。有過住山區的生活體驗之後,發現我像植物,需要隨風飄散,隨氣候長成,亦有適地適種的需求,一直尋覓更合適自己屬性的居住地,熱帶植物需要多光多水,寒帶植物需要怎樣的乾濕環境?覺得自己跟大部分的植物一樣,需要讓大自然護衛,需要很多陽光,很多水,許多空曠野林,可以無拘束的散步,可以滾出生命力的地方。

除不盡的野赤莧菟絲草,啟動了淺山居的開端

我這個流浪者的落腳處,因緣際會在去年八月飄移至了苗栗之南:苑裡的山邊。除了滿園的菟絲草之外,除不盡的野赤莧,也一同啟動了淺山居的開端,原本有限的種植區域,一下子擴張到有點不知如何收拾的邊界(大家都喜歡野放田地似的,並無地盡其用的意圖。)十幾種香草在田畦裡競速地長,金線蓮在冬季橫行田壤開起百朵紅花以奪取后冠之後,緊接著是,抽串串紅花的鳳梨鼠尾草,東一塊西一塊的大開艷紅,試圖將田土紅化。

從看到小盆栽只要抽一兩根花就欣喜,到大爆炸到產量過剩到無法收拾,眼看就要擠壓到旁邊的辣椒群了⋯⋯過與不及,就在我看顧植物的歷史裡,接續發生,加上雨後雜草的狂長,我常不得不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去面對它,斬草要除根,但我的真的除也除不盡,千百顆野莧種子早早在一陣雨後落地成為後備軍團,我一人何以抵萬軍啊。

有次一早發現芝麻葉上有無數的蟲卵,知道兇手是在田裡飄飛的紋白蝶都沒有用,只能盡可能抓出肥蟲剷除蟲卵驅之前院曬乾,解除警報之後,才能安心去室內工作。這些,要應時應地處理的農務,簡直在考驗我只想隨興而為的散漫式種植(這是我不選擇種菜的原因),因此,入住九個月,我尚未理出如何與園子裡那些不正規軍的相處節奏。

生活是一場又一場自主與依賴之間的拉拔賽

植物暴長亂了手腳,是我進駐淺山的序曲,好在一切都不是我熟悉的生活內容,要不然,我如何有發掘新天地的驅動力?人事與農事一下子暴增太多,缺乏休息,因而在前陣子得了皮蛇,北部友人捎來訊息說:「都搬去山邊住了,還得到皮蛇,是不是沒有認真在當仙女?」

仙女跟村姑一樣都不好當,混入看似好山好水的鄉間裡,其實生活是一場又一場自主與依賴之間的拉拔賽,既要方便又不能太方便,既要添加克難情節又必須有墾荒的本事,最近的便利商店離我五公里,郵局也是,從我的住處到便利商店的過程,會經過一大片野雜林,出來是一片片平坦的綠田,會經過低矮的房舍,經過雞鴨鵝寮,一堆狗在你車子後面吠,天空很大很遼闊,經常有風倏忽而嘯越過田埂稻浪搖生,上交流道也只需要15分鐘,去台中歌劇院看個表演,也只需要30-40分鐘,最近的誠品書店只要半小時。我意識到,我還是處在一個城鄉之交,一個鄉鎮的淺山,一個都市的隔壁而已,那麼近。

然而,不甚太過用力便有感於自然與人文的分配值開始有點趣味;居住領空不必滯留太多情感雲層,及道德社會良知的花灑,這是一個人文情懷不必凌駕自然的地域,人事物直接,直白的狀態居多,會拐彎抹角的好像只有田間小路跟土地開發商。

我可以開始跟在很多剪樹人後面撿樹枝,以豐富我的花材,山裡面永遠有人在植林與造地,修剪樹木彷彿是內山人的日常,以前墊腳都搆不到的肖楠樹長得滿山滿谷,相思樹開花的季節黃澄澄的一大片洋溢著類杏仁香。還有,近距離看到了苦楝紫紫白白的細緻花串,走在桐花林下,草路一時都染了白。

吸進的是各種樹花草的味道,吐出去的是淺山獨特的芬芳

大作家李偉文曾問過我:他說他住在城市的邊緣,沒想到我住在邊緣的邊緣?

那時我回答了:「我覺得要住在很自然的環境,生活的節奏與秩序才會被發展出來,但前提是,你愛自然要大於人文很多很多。」以散步看樹花草為主軸的生活,跟以工作為主軸的生活是有差異的,還有,長時間居住跟短暫的觀光留駐,也不相同,我不用打算明後天要離開此地,移動(或回到)到下一個地方去,心理預期要去進行下一個段落的事情與活動。持續待在一個少少的人,多多的樹的地方,不必被攪進太多社會意識裡面,就不太需要反射性地去應對這些那些。

攝影/曾泉希

那是幾年前還在陽明山時的狀態。現在的我移陣到了南苗,持續辯證自己生命/生活的內容。一個海拔不到一百公尺的淺山邊,開始有獼猴家族造訪,二三十種鳥類齊鳴,雞比人多的山谷,有很大的田地可以種植,永遠拔不完的雜草,行事曆上開始標註著何時得去跟小農拿蘑菇,節瓜與檸檬,與一群新朋友們三不五時相邀去品嚐別人家如何運用當季農產品作出菜餚。散步時,鼻腔吸進的是各種樹花草的味道,吐出去的是屬於淺山獨特的芬芳,常常得拖曳著沾黏長褲與布鞋鬼針草行走。傍晚坐在小天台,瞭望著小花蔓澤蘭慢慢從冬季甦醒,可以預知野香味即將肆虐整個山谷,夏天,轉眼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