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劃好的位置種下香草,下方與右側長條石板即為「壓艙石」。攝影/林一寬

淺層考古與石板上的薄土香草園

幾年前萌生種菜的想望,位處台南的工作室陽台多年來擺滿多肉植物和仙人掌,小寸花盆裡種蔥或辣椒等廚房剩餘已難滿足農夫夢,幾番思慮決定尋求全日照的戶外空間,滿腔熱血地自我宣示:「種菜就是要踩在地上探究土壤深層的豐盛與奧秘。」

業餘園丁的荒野採集況味

想起朋友位於老城區的空間,屋內盡頭一道木門後即是後院,有塊被狂野雜草覆蓋的園圃,一個人小規模的園藝勞動而言面積適中,朋友工作繁忙無力整理,與之討論後便展開閒暇時的小農休閒。

最初的清理工作絲毫不輕鬆,並非在工作室搬弄文青綠手指,每到園子裡先從拔除雜草開始,無數市井路邊常見的小草:龍葵、葉下珠、銅錢草、毛西番蓮、數種蕨類等等,初期有意為園裡的「原生植物」做紀錄,拔除後留下兩株移植到花盆裡,但往往土盆保持濕潤卻依舊葉稀乾萎,其實城市裡的露天庭院哪有什麼學理上嚴謹的原生植物可言,為自己的業餘園藝平添一點荒野採集的況味而已。

伏地小草拔除了大半面積,這片園圃逐漸揭露被掩蓋的輪廓,有些或許是鳥兒消化播種長成的樹苗,如小株的樟樹和茄苳,用鏟耙挖入即可連根拔起,園內三、五株血桐生性頑強,便得借刀使力才得以挖除。

後院由三面牆包圍,老舊鐵門通往後巷老街,血桐似乎懂得落在靠山一旁生根以保生存,緊挨著牆的一棵已長得粗壯如桌腳,我從樹幹周圍開始挖土,沿線探掘鑽入磚頭縫隙的樹根,由於緊貼著牆角延伸,花剪無處一刀截斷,只好動用平口鑿刀與鐵槌撬開,老牆不耐敲擊,樹根脫離而表面水泥也成片脫落,裸露的紅磚落下些許碎屑。

為免去「斬草不除根」的後患,我用耙子把小草的根整串翻出來,不久便發覺這片雜草底下所覆蓋的絕非軟土而已,常常鏟耙會敲到硬物,諸如斷裂的磚塊、還包著碎磚的水泥塊、大如壘球的卵石等,把這些重物鏟出要花費不少力氣,好幾個月時間我蹲著不停地挖,這塊土盆卻仿佛湧出源源不絕的廢棄物。

拾物之趣,啟動我的考古壯志

雖然光是整地便讓我吃盡苦頭,但也出土不少值得玩味的小物件,像是小磁磚、瓦片、彈珠、米酒瓶碎片、陶瓷碎片、錄音帶磁帶、小貝殼、動物骸骨,琳琅滿目供我拼湊老屋身世的想像,臆度著是以前屋主室內改建丟棄的嗎?這塊園圃上曾經有建物嗎?我經常下挖一小塊堅硬物後將土往周圍撥開,卻摸索不出可拿取的物品,這情況頻繁地發生,我漸漸意識到腳下所踩的可能是一塊土層並不太深的平坦地面。

雜草、樹苗清除完畢後,我將靠近木棧地板的區塊劃為香草區。園裡有幾塊厚實的長形大石塊,在台南出生成長的人對這樣的石材並不陌生,明清時隨船隻從中國沿海而來的壓艙石,府城一些老屋與老廟中可以見到。請了壯丁幫忙搬移沉重石板,把正方形菜圃圍起來,接下來便啟動我的考古壯志,既然土盆不深,便小範圍地輪番將土掏空,一來可以徹底清除廢棄物,二來也不會遺漏底下埋藏的小玩意。

我從菜園一角的小方塊開始,土挖出後區分廢棄物與要保留的物件,土坑淨空的範圍逐次擴大,底層終於撥土見日,是整塊尚且挖不到邊緣的平坦石板。穿著雨鞋踩在平坦石面上,土堆剖面約莫我小腿的三分之二深度而已,環境會雕塑植物成長的型態,因園圃底層固為磐石,樹根不易向下鑽探卻橫向延展得很長,在方寸土盆間貼地前進。

歷史堆積,防空壕原是園圃的曾經

在後院這半開放空間,外頭一動一靜皆聽得很清楚。偶爾聞聲牆外一位歐吉桑為路過的遊客介紹附近歷史與老建築,聽得出他對當地文史相當了解,言談又不像市政府培訓的導覽員,流露自幼便經歷著這一帶起落變化的熟悉感,有幾次我打開後門,他也曾探頭進來閒聊幾句。

根據劃好的位置種下香草,下方與右側長條石板即為「壓艙石」。攝影/林一寬

把土掏空再回填是漫長的過程,我對石板上的往事依舊一無所知,有天歐吉桑又來到門口看看花園,我問起園圃的曾經,他用台語說了一個我並不確定聽過的詞語,我一時間沒聽懂「啥」了一聲,他就接著:「著是以早美軍軍機…」,才恍然大悟他指的是防空洞,他見我愣住又說道:「你若是有禁忌,初一十五會當佇遮拜地基主…」。

經常下雨的春季,歷經三個多月時間終於把這塊菜圃的土都翻過一次,因石板無法滲水,雨後土坑常積水成塘,廢棄物清除後土量也一併減少,我買了大袋栽培土壤填入增厚土層。與朋友討論各自需要的香草,把方形菜圃劃為九宮格,跑了幾趟農會市集和園藝店買齊所列香草:迷迭香、荷蘭薄荷、紫蘇、辣椒、九層塔、羅勒、香菜,還有廚房留下的青蔥。規劃了移植的位置:香菜種在樹蔭下,辣椒在正中央更顯鮮紅,薄荷需求量較大,種在靠木棧板處方便採剪。

對於花圃底下的「防空壕」我並無畏懼或興奮感,土壤回填後需要更多心力照護地上植物,整理花園的進度緩慢又波折,常因工作纏身數週或數月無空檔做園藝。自然與歷史的沉積物靜悄悄紛然落土,回頭已積累地浩然龐大。每次歸返園圃又被雜草覆蓋,我又得重複除草、鋤土撿石等過程,這是自然的循環,也是園藝實習生必要的練習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