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徑約一公分的球型鱉蛋,攝影 / 李盈瑩。

無關收成,坐看生命成長即是喜事一樁

還記得早春三月移植到菜園的南瓜苗,再去探望時幼芽已被攔腰折斷,一旁像信號般遺留了一顆淺橘色的球,因為這球實在太圓太工整了,彼時我思忖倘若不是動物之卵,或許是早年耕作這塊地的人所遺留的塑膠玩具吧。

初夏是青蔥開花的季節,攝影 / 李盈瑩。

[dropcap]由[/dropcap]於種在菜園裡的作物日日都在變化,時常忍俊不住每天都前去察看,但通常在密集的頻率之下,往往看不見生命的細微變動,於是偶爾會刻意緩衝著、按耐著不見面,憋忍至下雨過後,再一口氣探看作物拔足驚人的成長。

豐收以前,每一次撼動人心的拔足成長

過往我總以為,耕作所獲得的喜悅主要來自於豐收,後來發現收成的當下固然可慶,但其實在耕種的各階段都有不同的快樂形式,當然其中也有苦勞與忐忑不安的心緒夾雜。前期播種後,心心念念的就是種籽是否能順利發芽,一旦看到嫩芽迸出,心就安了大半。

初夏是青蔥開花的季節,攝影 / 李盈瑩。

熬過了苗期緩慢的生長曲線,過了某個無形的檻,作物始有顯著的躍進,但此時農人仍不得閒,南瓜得在母蔓八節的時候摘心,以促使子蔓生長;玉米容易倒伏需要中耕培土,毛豆在子葉以下也最好培土,長勢才會強健;茄子過多的側芽要去除,以免葉片過於茂密容易得病……,零零總總關於農耕的知識──適播月份、何時摘心、培土、除花、除側芽、施肥時機,交雜著家庭菜園繁雜多元的種類,彷彿一種作物就是一門技藝。

春耕還面臨到雨水是否豐足的問題,接連著幾年春雨少,緊鄰蘭陽溪溝渠的菜園,每逢傍晚鄰人就像約定俗成般,從原本蟄伏的屋穴紛紛前往渠邊移動,阿嬤用竹竿連接水瓢所製成的長柄澆水;大叔手持紅色的塑膠灑水器循著石階下至渠邊勺水;另一位阿伯帶來了抽水馬達直接打水灌溉,我則在水桶兩側繫繩,像古人打井水一樣取水澆菜。眾人方法不同、習慣不同,但共同的心願都是期許作物在茁壯之前能不被炙熱的艷陽打敗。

緊鄰蘭陽溪溝渠的菜園,攝影 / 李盈瑩。

在培育的心思、體力的勞作之外,穿插其間的快樂,是我們隨著時間遞嬗,但見一股從土地迸發而出的生命力,就是當一顆種籽撒播入土,它們就真的發芽成苗,然後從一顆種子長成一株玉米樹,再長成一片玉米森林那樣的不可思議。

一天天伴隨作物成長、開花、結果,農曆年後砍竹搭設的四季豆棚已爬滿綠葉;南瓜將地面覆滿了墨綠色的瓜葉與捲藤;玉米歷經了兩個月的生長期,植株頂端終於開展花穗;而上一季栽種的青蔥也在初夏盛開繖型花序。此時無關收成,純粹坐看生命的成長蛻變,本身就是一樁悠悠淡淡的喜事。

從野地迸發而出的生命力道

埋首在田間勞動還有另一種更俱力道的驚嘆,那是在植物之外,各種鮮活動物所留下的信息。清晨造訪菜園,偶爾能瞥見兩隻花嘴鴨在溝渠覓食,那野生的肥嘟嘟的鴨子,一靠近便飛走了;而夜幕即將低垂以前,菜園旁的那片竹林之中總有特定的竹叢格外受到野鳥青睞,牠們發出大媽之間細瑣爭執的鳥音,嘰嘰喳喳預備卡位夜棲。

還記得早春三月移植到菜園的南瓜苗,再去探望時幼芽已被攔腰折斷,一旁像信號般遺留了一顆淺橘色的球,因為這球實在太圓太工整了,彼時我思忖倘若不是動物之卵,或許是早年耕作這塊地的人所遺留的塑膠玩具吧。隔了幾天我帶來新的瓜苗,準備就地將泥土鬆開植入其中,才發現地底還埋藏了幾粒圓球,查閱之下竟是鱉蛋!

一想到鱉媽媽從鄰側溝渠緩爬至此,小手一揮移除了礙事的瓜苗,接著耙開我替牠墾過的鬆軟土壤,留下一整窩宛如玩具般的鱉蛋,便打從心裡對這份交錯而過的生命光亮感到欣喜不已。

直徑約一公分的球型鱉蛋,攝影 / 李盈瑩。

但由於我對母鱉遺留在土面上的信號不夠敏感,蠻橫的鋤頭敲破了不少鱉蛋,後來我在菜園其他角落也發現了鱉蛋,這回改以徒手鬆土,算了算共有九顆,把土埋回去,能不能順利存活孵化就看牠們的造化了。

巢裡的鳥蛋,與夏日的涼拌毛豆之間另一回關於自然生命的驚嘆,是我欲將園子裡最後一條畦的雜草除盡,準備來種些毛豆,我甚至連八角醃料都買好了,滿心期待收成以後要來製作涼拌毛豆。隨著逐漸高升的地溫,正當我低頭穿梭在已然木質化的咸豐草莖之間揮汗勞動,突然眼前出現一窩鳥巢,五顆完好的鳥蛋,滿佈著水彩疊色般的細膩花紋,安躺在碗型的乾枯草料裡,一時之間原本發燙的臉龐、汗濕燥熱的身體趨於沉靜,鬧哄哄的勞動節奏有了緩滯的出口,望著眼前這窩鳥蛋,周圍一切變得靜謐。

白腹秧雞宛如水彩疊色的鳥蛋

牠們是白腹秧雞的鳥蛋,那個時常戴著白色面具、穿梭在農村田埂之間,一種害羞又靦腆的水鳥。可惜的是,由於周圍的咸豐草已被我除去大半,隔日再訪時,巢穴已空,徒留一顆鳥蛋掉落在旁,或許因為遮物盡失,鳥蛋被野狗吃掉了。

涼拌毛豆與白腹秧雞,這是一道單選題嗎?如果當初不曾開墾這條畦,所保留下來的雜草就能替野鳥提供遮護了吧。這讓我想起在全球肺炎疫情最為嚴峻的時期,各種野生動物跑到人之場域逛大街的新聞層出不窮,即便耕作這件事再怎麼滿富生命力,所採行的農法再怎麼貼合自然,終究還是屬於人類活動的範疇,可能至始至終都與動物的生存環境兩相衝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