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一身輕裝上山滿載而歸,攝影/游旨价。

老鄉的植物分類學-植物採集隊的無名嚮導

這才第一次聚焦到一些以往忽略的無名小人物-採集隊的嚮導們。他們之所以被稱為小人物,是因為他們在故事裡所佔的篇幅通常極小,可是在我看來,他們為成就探險家的傳奇所做的貢獻其實十分巨大。

[dropcap]步[/dropcap]行,是人類探索大地的獨有天賦。二十世紀初,來自歐美的傳教士與植物獵人活躍在中國西部的荒野,憑藉著自身雙腳,穿越崇山峻嶺,只為西方的科學界採集神秘的中國特有生物。他們的事蹟在文學的魔力下,仍成為百年之後世人冒險情懷的寄託。然而,你是否好奇過,這些外地來的傳教士與植物獵人,是如何在缺乏精密圖資的輔助下,發現中國生物多樣性最繽紛的地區?他們靠的是神啟,還是一連串的巧合呢?

張師傅也許路走多了,如今自己也成為指引他人的一條路,攝影/游旨价。

植物的裏中國

此時此刻,旅行中國已不若上個世紀的艱辛,而植物採集的工作亦然。研究人員如今只需坐在性能卓越的越野車上,憑藉中國境內的各級路網,便可完成多數的採集任務。這種方式對來自小島臺灣的我而言,若非親身體驗,其實有點難以想像,不過現在我已理解,中國的大地歷經人類千年來的改造,再偏僻的地區都有路徑通往。

儘管公路旅行已成為中國採集工作的一種主流,但這並不代表所有通往植物的道路,車子都能開的上去。

在引擎呼嘯的公路之外,其實有著無數的僻靜小徑,它們多是人走的古道、林道、轉山道,甚或是人獸共用的土徑、放牧小徑。在某些特殊情況,譬如去尋找新的物種,或是文獻中失落的珍稀品種,研究人員得重複著一個世紀前傳教士與植物獵人探索中國的模式,靠著自己的雙腳,步行進入山區,前往神秘植物生長的裏中國。

2020年五月,我在雲南與貴州尋找幾種稀有植物的過程裡,對於在中國步行採樣的方式有了一些體驗。在開始計劃尋找這些物種時,些許是因為同樣身為外來者,對當地的自然地貌缺乏瞭解,我開始好奇起當年歐美傳教士與植物獵人尋找植物的詳細過程。遂重新翻閱起探險家的傳奇,刻意搜索其中與此問題有關的答案,這才第一次聚焦到一些以往忽略的無名小人─採集隊的嚮導們。

他們之所以被稱為小人物,是因為在故事裡他們所佔的篇幅通常極小,可是在我看來,他們為成就探險家的傳奇所做的貢獻其實十分巨大。讓我驚訝的是,文獻記載,有些嚮導竟是採集隊在半路用武力擄來強迫帶路的,足以顯見嚮導對當時植物採集隊的必要性。

今日,想要探索裏中國的植物仍須仰賴嚮導的幫助,他們在中國研究人員口中常被稱作「老鄉」,也就是在當地成長、生活的老鄉親。有些老鄉把嚮導當成了專職,鎮日為來自各地的研究人員汲汲營營,有些老鄉則像當年被探險家架走,毋甘願的嚮導,是研究人員到了當地才臨時「請」來的。不論時代如何變遷,老鄉對植物採集隊的重要性似乎一點不曾改變,但在文史中的記載或研究致謝裡卻也仍是一般不重要。

這小伙子真能帶我們去找植物?

老鄉王偉,是一名土家族[1]的青年,打小生長在梵淨山[2]腳下,廣袤的山野就是他兒時的天然遊樂場。長大之後,梵淨山成為他的後花園,生活所需的水源、木材、草藥往山裡找便是。由於父親略懂中藥,耳濡目染,王偉對於植物辨識培養出了興趣。有一年,中國科學院北京植物所的考察隊來到梵淨山,想在當地找一個老鄉帶路,意外地與王偉邂逅。

他和考察隊裡的一個年輕研究員花了半個月,一同溯了幾條溪,走遍四大稜脈,將梵淨山特有的植物通通從深山裡翻出來。由於成果特別豐碩,年輕的研究員回到北京後,舉凡有人找他問梵淨山嚮導,他就將王偉的微信名片發過去,而我也就是這樣和王偉認識的。

梵淨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它占地遼闊,兩條主要上山的路徑一東一西,開車往返兩座山口需要四個小時。當時我們來到梵淨山,打算尋找報春花科的梵淨山點地梅 (Androsace medifissa),為了節省上山的時間我們從東口坐纜車上山,而老鄉王偉則在天還沒亮時從西口出發爬上山,我們約好中午在梵淨山金頂會合。然而王偉是如此年輕,以至於到金頂時,我們壓根認不出他來。相反地,他老遠就發現我們。他說,我們的打扮和行為明顯不像遊客,鬼鬼祟祟,一定是來找植物的。

金頂當時飄著細雨,王偉卻一身便裝,一件黑色薄革外套,牛仔褲和功夫鞋,手上拎了一個塑膠袋。看似沒帶任何雨具的他,頭髮被雨水擰成一簇簇狂野的髮條,看著他,我心裡懷疑,這小伙子真能帶我們去找植物?結果,根本不用他帶路,他把我們拉到僻靜的一角,從塑膠袋裡撈出好幾棵開著小白花的植物。我們雙眼發光,這些小東西不就是梵淨山點地梅嗎?「等等我帶你們去看一大片的。」王偉說。

王偉一身輕裝上山滿載而歸,攝影/游旨价。

可能是因為年齡相近,加上找植物的任務提早完成,我們三人開始在佛門淨土上嬉鬧起來,直到下山都還捨不得分開。王偉邀請我們今晚借宿他家,我們欣然答應。吃飽晚飯,我在大廳壓製起植物標本,王偉則像個好奇的小孩坐在一旁盯著我瞧。

我跟他聊起自己研究的植物,說貴州有一種叫二色小檗 (Berberis bicolor) 的神祕小檗,它是小檗屬裡唯一開白花,帶紅萼的種類[3],至今無人拍過它的影像。本種分布零星,記載稀缺,雖然在各大標本館有一些帶花朵的標本,但花色經過烘乾早已佚失。二色小檗是否真的開著神祕的白花?這個問題彷彿成為我人生的一個懸念。

我以為自己要去採仙草,找山精

王偉聽完我的話,突然興奮地要我給他看二色小檗標本的圖片,似乎覺得找植物比壓製標本還要有趣。只見他對手機屏幕端詳許久,食指與大拇指在上頭滑來滑去,將圖片放大又縮小,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發了個微信到住在山那一頭的另一位老鄉家,要他傳幾張小檗的圖來。我被他弄得有些心癢難耐,所以圖片一傳來就連忙探頭過去。只見裡頭分別是兩個物種的葉子,其中一個居然跟二色小檗的葉片形態十分神似。我開始陷入猶豫,不知是否該犧牲明早的原訂行程,特別跑一趟王偉朋友家,確認那個小檗的身分。

隔天一早,風和日麗,也許是好運的兆頭,我終於選擇任性一回,拋下原定行程去找王偉的老鄉。

王偉騎著一台野狼機車帶著我們繞進梵淨山翠綠的山裙,直到深處的一座小村子。他下了車,讓我們開始步行,說還要再往山裡走一小時。由於手邊沒有當地地圖,此處網路訊號又不佳,我心裡不禁閃過一絲不安,不知是否該就這樣盲目地跟著王偉上山。但他熱情地催著我們上路,我只好硬著頭皮帶上隊員,坎坷不安地走上了通往裏中國的山徑。

梵淨山保存著貴州少見的天然森林,攝影/游旨价。

早晨的山谷薄霧輕漫,阡陌田野間雞犬相聞,遠方偶爾傳來男子的呼嘯聲,王偉用土家語和經過的村人聊天,我在腦子裡莫名將其幻成一句句帶魔法的巫言,就像走進高行健筆下的《靈山》,我以為自己要去採仙草,找山精。直到雙腳都沾滿了爛泥,我們停在了一幢古樸大宅的門前。僻靜山中有此建物,當真如仙法變出來一般,裡頭究竟住了什麼人物?

「我那老鄉是個老中醫,他拍的那些刺黃連 (小檗在當地的土名) 都是他藥草園子裡種的。」王偉一面敲門一面對我說。

一個老嫗從裡頭應了聲,慢慢將門推了開來。王偉一待門縫容得人過,便竄進大宅。他的步伐很快,比我還要心急,直直往不遠處的園子奔去…

「啊!小游,有花,是白花啊!你快來看啊!」

彷彿魔法般的植物分類法

聽到王偉這麼一喊,我感覺心跳在加速。趕到王偉立定之處,我看著眼前的小灌木,其中一個枝條爬著數隻螞蟻,幾朵盛開的小檗花正被牠們推來推去,估計是想吸花瓣裡頭的花蜜。令人驚喜的是,陽光底下,我清清楚楚看見螞蟻踩踏中的花朵不是常見的鮮黃色,而是閃著晶瑩的白。原來二色小檗的花真的是白的!

白花二色小檗,攝影/游旨价。

幾年前,為了製作治療胃炎的藥方,老中醫從附近的山裡把眼前這棵二色小檗挖下來種在自己園子裡。偶爾會來老中醫這裡找藥草的王偉,也因此在心裡對這棵植物留了個印象。

「這些植物都是刺黃連,它的根或是莖都可以刨了皮做藥的。」王偉說。

「我不知道分什麼種啦!但是我知道它們雖然都是刺黃連,但是刺黃連裡葉子之間的不同,我是從小就學著能分出來!」

我在心裡想著,老鄉們沒修過植物分類學,也不在意生物學上的物種定義,卻比我們都會找植物,這會不會是因為世代與山生活在一起,老鄉們將自身對山裡萬物的觀察都化為了可以傳承的回憶,回憶裡的每個物體不見得都有名字,卻都一定有個位置,就像是一個位點的資料庫。然而,究竟王偉是如何將螢幕裡的標本置入回憶的系統,然後聯結到老中醫的藥草園?這彷彿魔法般的植物分類法,我只好姑且先稱為回憶分類學吧。

百年前,不懂植物學名的老鄉,想必也是用回憶分類法為探險家們引路,他們的後花園最終成為了探險家的生物大觀園。然而,傳奇裡的植物終有天會凋零,或者因為歷史因素而消逝,一如此刻的我無法再依據過去的採集資訊找到二色小檗。但我相信,在車輪轉不進的裏中國,許多已失落的植物仍在那棲息著,你只需等待一個機緣和命定的老鄉相遇,在他們對土地探索好幾世代的回憶裡,那些看似消失的植物,也許都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著被再次發現。

老中醫的深山大宅,攝影/游旨价。

  • [1] 土家族是中國第八大民族,世居在雲貴高原東北部。
  • [2] 梵淨山,中國貴州省著名的佛門聖地。在生態學者眼中,梵淨山因為歷史因素,是雲貴高原上少見,較不受人為影響的山地生態系統。至今仍保存著大片原始森林,孕育著極高的生物多樣性。
  • [3] 小檗屬的花大抵都是黃花黃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