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看植物分布的眼光真的厲害,攝影/游旨价。

翻山越嶺,只為將你送到植物面前的虎鼻師

畢了業,出了書,《通往世界的植物–臺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作者游旨价繼續前往西雙版納追尋獨鍾的小檗,《上下游副刊》特邀他寫出在千里大陸執行植物多樣性的探索歷程。

師傅有老師傅、菜師傅,勤勞師傅與懶師傅,但若要確保野外採集工作進行的順利,你需要遇到的是一位好師傅。

有經費的研究機構,通常會提供專職負責開車的崗位,攝影/游旨价

[dropcap]喜[/dropcap]愛植物故事的你,對上個世紀諸多植物獵人在世界各地發現新物種的傳奇想必不陌生,但在科技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你是否也好奇過,當代植物研究人員是如何繼承前人精神,完成植物採集的工作呢?

車輪上的中國

2019十月底,我離開了家鄉的島,來到熱帶風情洋溢的西雙版納展開在中國的長居。因為工作需要,我在這裡的生活有約有四分之一的時間是到野外採集植物,尤其集中在四川、雲南兩省的橫斷山區。有別於在臺灣的熟練,當自己頭一次計畫中國採集工作的時候,茫然困惑的感覺至今仍十分深刻。中國的土地真大,地圖上的直線距離更躲藏著曲折的山水,怎麼合理地安排路線,在目標物種間穿梭,想來真是讓人頭疼。

究竟要如何在幅員遼闊的神州大陸執行植物多樣性的探索?來到中國快半年多,我有幸參與長長短短數趟的採集工作,鮮明地體驗了中國科研人員野外採集工作的特色。走過千里,有許多心得想要記錄下來,先寫下一些關於採集工作裡,專職駕車的師傅的故事。

張師傅也許路走多了,如今自己也成為指引他人的一條路,攝影/游旨价。

當代中國,採集植物最有效率的方式應該是公路旅行。各省四通八達的道路系統,如蛛網般深入了每一個有人居住的角落。仰賴這項優勢,植物研究人員 (不論是否有野外採集工作的經驗),出發之前僅需靠著調查標本館裡的標本位點,藉由社交軟體,愛好者間的消息串聯,取得大概的植物分布地後,剩下的就是連連看。不用太大的心思,在網路地圖上將每個地點用各級道路串聯起來,一趟植物採集工作的路線就大致底定。

公路旅行還有一個好處,在中國,基本上有道路的地方就有網路訊號,這讓研究人員得以在旅途中向各方資源尋求協助,在即時的反饋中增加植物採集工作的效率。正因為大多數植物採集的任務都可以靠公路旅行達成,公路旅行也因此成為中國大型植物研究機構執行採集工作的主要策略。在我的理解裡,需要科研人員揹著大背包深入山中進行幾天勘查的採集計劃,並不常見。

開車的師傅

基於中國的地理尺度,植物採集的公路旅行,往往動輒一週或是更長的時間。若要研究人員自行開車並同時進行採集工作,需要極大的意志力,開車時一旦精神耗弱,極可能增加工作意外的風險。所以,有經費的研究機構,通常會提供專職負責開車的崗位 (長聘型或任務型),對於這些駕駛人員,大家都尊稱他們一聲:「師傅」。

師傅有老師傅、菜師傅,勤勞師傅與懶師傅,但若要確保野外採集工作進行的順利,你需要遇到的是一位好師傅。什麼是好師傅?他的技能除了標配的駕車技術外,通常也會附贈一些的額外技能,譬如對我來說,他可以講數種各省不同腔的普通話 (像四川版的普通話,簡稱川普),解決我無法跟當地人有效溝通的困擾。

我之所以能這樣評價師傅的屬性,其實正是因為遇過一位好師傅,他叫張洪喜,一如規矩,我尊他一聲張師傅。張師傅是一位老師傅和勤勞的師傅,他雖然不是植物研究者,但因為從二十多歲就開始做這個工作,無意中也培養出對「植物分布」的敏銳直覺。

有時,我因為長途車行進入淺寐,會突然被張師傅叫醒…「挪,小游。你爬上那個山坡看看,那裡肯定一堆小檗 (我研究的植物)。快去快去!」受驚的我,滿腦睡醒的糊裡糊塗,掛上了相機,拿起枝剪,就被趕下車。照著張師傅的指示,我最後總是帶著採到小檗的滿足笑容回來。證明張師傅看植物分布的眼光真的厲害。

張師傅還有一項特技就是「行走地圖」,攝影/游旨价。

張師傅還有一項特技就是「行走地圖」,相對於「行走的植物百科」,行走地圖對我在中國的採集工作顯得更為必要。華夏文明號稱五千年歷史,各處地名想當然爾,既多且複雜。身為一個外地人,自己在出門找四川、雲南的植物前,總會先窒息在植物誌裡那些數不完的陌生地名。

而張師傅因為土生土長在雲南,雲南省和鄰省四川的地名完全不是問題。他的腦子不僅承接了家族鄰里跨越世代而來的記憶,也因為成長的年代,對民國過渡到人民共和國的地名更迭更有所掌握。自從遇到張師傅,管他寧蒗縣該在雲南的哪邊,漾鼻又是省內哪裡的天涯海角,只要能說出來,十之八九張師傅都能帶我去。

也是人生的師傅

好的師傅,不僅對採集工作的內容瞭若指掌,也能從共事的研究人員身上看見許多典範。作為他們的乘客,若是能得到好師傅的一句讚美,真的可以視為一種榮耀。最近,張師傅就曾當著我的面說:小游,你出野外工作,你老闆和我都很放心。

因為這句話,我高興了好幾天,在旅途中多陪師傅喝了幾個晚上。然而,回顧與張師傅相處的點滴,我明白自己心裡將他當成好師傅的原因,不只是那些職業技能,更是因為他在採集工作裡將我當作自己孩子和學生般的照顧。很難想像,才見面幾天,他就默默記下我的飲食口味,一面開車也一面留心我的植物。他陪我一起在車上講幼稚的笑話,卻也告訴了我好多上個世紀他曾載過的中國老科研人員的生平軼聞。他在晚餐的時候幫我做好明天的規劃,在早餐前就收拾好我今日的採集行囊。

張師傅看植物分布的眼光真的厲害,攝影/游旨价。

有次我問張師傅,為什麼昆明植物所不讓學生單獨出差 (這裡指去野外進行採集工作)。張師傅因此說起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有個昆明植物所的博士生一個人前往四川省的木里,準備走山路到亞丁,採集沿途的高山櫟 (Quercus spinosa),沒想到在進入山區後就再也沒有消息。由於張師傅和植物所常跑野外的師生都很熟稔,一接獲失蹤消息,便和博士生的指導教授連夜從昆明直奔木里,幾乎沒睡。他們從木里一路打探,追溯失蹤博士生的足跡,最終卻仍沒能找到他,忍著淚回到昆明。

兩個月後,一位林區的藏族小卓瑪跟家人提到,山裡有個岩壁底下睡了一個人,消息傳到公安局又傳到了昆明所,張師傅又和博士生的指導教授趕去了。他說:這次找到了,那個學生被壓在幾枝冷杉下,臉都爛了,只剩下屁股上還有些肉。我們靠著他身上的植物採集工具,才確認了是身分。

「博士生在山裡遇到搶匪打劫。」張師傅開著車,用平淡的口氣說。

歹徒充當同路人,和博士生結為旅伴一路從山腳陪著入山,直到進入山區,將其殺害,拿了他身上的3500元和其他有價之物,留下了那些沒用的採集工具與植物。

「所以,小游啊,你知道我們出差什麼最重要?」

「你的安全。」

《通往世界的植物–臺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作者游旨价

植物所開車師傅的崗位薪水不高,但每次見到張師傅總讓人感到精神飽滿,一派樂天模樣。他最常用景仰的吳征鎰院士的事蹟鼓勵我們,期待我們靠野外採集到的植物,做出了不起的研究。為此,他願意開著車,翻山越嶺,一日幾百公里,只為將我們送到植物的面前。我想,張師傅也許路走多了,如今自己也成為指引他人的一條路。

「小游,你不能再吃薯片了。太不健康了,再吃就要罰你一包20元。」聽見我發出的哀鳴後,他才又心軟的說:「那,一週只能吃一包。」「唉,要是吳老先生 (吳征鎰院士) 看到了,我們都要一起挨罵。」

張師傅真的把我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